以安庆窑如今的发展势头,怎么看都比湖田窑保险,故而找上梁佩秋的不在少数,但她都以轻慢和不屑的态度拒绝了。
她和徐忠商议过,九会遭了巨大打击,急于找个依靠,此时她若唱红脸,会让唱白脸的湖田窑更得民心。何况她是女子,虽然时势迫使九会人等不得不讨好于她,可她知道,他们内心深处并不认同她。徐忠德高望重,是瓷业一行公认的前辈泰山,比她更适合稳固军心,带领九会韬光养晦,积聚力量。
等到她和太监倒戈相向,这股力量就是直指太监咽喉的利刃。
彰武原也想讨好她,在她这儿吃了几次闭门羹后,不得不投向湖田窑。不过他先前行径过于小人,得罪狠了徐忠,徐忠不光不吃他那一套,还领着一帮人公然嘲讽他,他气急了,把账都算到梁佩秋头上。
他的意思很简单,若非她借他掣肘太监,迫他同上一条船,他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想当日你那样的情况,我非但没有踩你一脚,还到处拉人试验皇瓷,为的是什么?不就想让大家伙看看,皇瓷现世有多难,普天之下只你梁佩秋一人矣。若非我接连炸掉几座窑,你能那么快脱困吗?”
他颠倒黑白的本事,简直让梁佩秋哭笑不得。
她打断彰武在人前的惺惺作态,直言道:“你可知湖田窑为何不欢迎你?非你小人作派,而是你既当了太监座上宾,又想入民窑的瓮,哪有两手都占的好事?”
彰武一愣。
三窑九会是太监一手扶持壮大的,景德镇瓷业窑业的老板们为了能进三窑九会,无不踏破太监门槛,明面上私下里为太监马首是瞻。如今三窑九会没了,也就意味着这场战事里太监输给了杨公,老百姓谁看不出来?在这关头,民窑和太监,老板们只能选一个。
可他不敢赌啊,家业越大,责任越重,怎好轻易摘定生死?
他向太监投诚,自认行事隐蔽,无人知晓,梁佩秋从何得知?虽这么想着,他嘴上还是死不承认:“你莫要空口白牙诬陷我。”
“是不是诬陷你自己清楚。若再生事,我们就到御窑厂门口分辨分辨,你看如何?”
“你你你……你是要逼死我啊!”
“彰大东家,没有人能逼死你,除非你自寻死路。我的话,你可明白?”
彰武当即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层窗户纸一旦揭开,他岂不成了民窑叛徒?孰轻孰重,他确实得掂量再掂量。
梁佩秋的话是提醒也是警示,彰武被气跑了,窑口的工人却开心坏了,纷纷为梁佩秋鼓掌叫好。景德镇的老百姓血脉里刻着斗争,他们乐见痛打落水狗的场面。
饶是见过许多次同样的场面,她还是不由脸热。从人群中退了出来,一抬头,她就看到窑房外静静站立的周元。
她敛去笑意,走上前问道:“周先生怎么来了?”
她其实想问他来了多久,周元好似也猜出她的心思,摇了摇头。
“梁大东家,我曾提醒过你,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还是太过冲动了。”
梁佩秋知道他是好意,被看破也不遮拦,解释道:“多谢先生提醒,不过你也看到了,有些事非我能够选择。河流终而有汇入江海的时候,三窑九会没了,民窑势必重新整顿,我不过顺应而为。”
周元摇头:“可你把民窑都推给湖田窑,为湖田窑作嫁衣裳,有没有想过,一旦玉石俱焚,你也会死?”
何况能不能到那一步尚不可知,安十九并非傻子,失去了眼线,并不代表他自己没有眼睛看。
“这不重要。”
既然如此,周元不便再劝,只道:“冬令瓷的赏银发下来了,大人令你亲自去取。”
梁佩秋一怔。
她已许久没有见过安十九了。
自打从牢里出来,投身于冬令瓷紧锣密鼓的赶制中,前后数月从交接到交付,一应事宜皆由大总管料理,安十九就像凭空消失了再没出现在眼前。
如今突然召见,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梁佩秋趁着洗手的功夫,略作思量。转过身来,她已平静如常,对周元笑道:“劳烦先生亲自跑一趟,叫人给我传个口信就好。”
“大人叫我来的,他怕你耍滑头,不去见他。”说到这儿,周元也笑了一下,为安十九身上某种罕见的傻气。
他自顾自说道,“过年那阵子,不知是不是感染风寒,大人病了一场,病得不轻,我为其换衣时才发现,原来他身上有那么多伤口。人人都说小十九是掌印大监最宠爱的儿子,又有几个知道宠爱的背后,深藏着什么。”
梁佩秋不免想到那次上京,在鸿胪寺见到安十九时满背的鞭伤,一看就是新伤,密密麻麻的和旧伤重叠在一起。
当时他带着万寿瓷荣归京里,朝野内外都说他讨了皇帝欢心,她还纳闷这种时候谁胆敢和他作对,却原来是、原来是那个一手养大他的人。
周元长长叹了声气。
“他也是个可怜人。”
梁佩秋收回思绪,叫人套上马车,与周元并肩朝外走去,一边说道:“先生,我读书不多,常听故事,故事里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知你有何见解?”
不待周元回答,她又道,“他残害忠良,恶贯满盈,此为不争的事实。”
周元张了张嘴,终而无言。
“倒是先生,该为自己想想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