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景德镇这座大染缸里,背主之人向来没有好下场,这是大家墨守的规矩。
工商虽排在士农后面,属卑贱阶层,但他们有他们的尺度和秩序。恰恰因为在这行当里的都是吃手艺饭的下层阶级,才更需要严明的法度,以维持相应的治安。纵有天大的苦衷,纵被逼迫,宁死也不能存有害人之心,这是底线。
何况湖田窑这样的大窑户,家规森严,家法严厉,一旦揭发,必乱棍打死。
“若你担心猜错误会了他,这个坏人就由我来当吧……你放心,此事无须徐叔出面,我能处理好,不会冤枉他一点,也不会纵容他半分。”
她如今的行事风格和手腕徐稚柳是见识过的,早不是当初战战兢兢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啦。
他顶着周齐光的名头,被多双眼睛盯着,身份不便,此事交给她来处理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只是,“没那个必要。”
梁佩秋以为他于心不忍,不想他道,“棋子不分贵贱,只分大用和小用,姑且再用他最后一次吧。”
“那用完之后呢?”
徐稚柳揽过她肩头,眼眸下一颗褐色小痣衬出几分优柔。
时已入夏,云水间的一亩方塘有了生气,小荷尖尖露出粉嫩一角,放眼望去一片蓬勃生机,有几个心急的已经迫不及待张开花蕊,黄色芽芯凭风而动。
他终于可以履行对她的约定,她也终于等到他对她打开心门,只眨眼之间数年尔。物是人非,几时休止?他们都在向前走,身体是,心也是,有些东西守不住再拼命守护也是惘然,不如放手。
梁佩秋在那份冷静的优柔里,叹了声气。
虽然有些事情他没有告诉她,但她能感觉到他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正在酝酿什么。他在织一张网,而这张网一旦收紧,落网的或许并不只有孙旻,又或许并不只有安十九。
她的心便似嫩黄的芽芯由风拨弄,催化出不安,忍不住想要靠近再靠近,于是往上蹭了蹭他脖颈。
他习惯性地偏下头,捕捉到她上扬的眼尾,那略高的眉骨下是两分落拓英华,灼灼的,总叫人意乱情迷,继而笑着盖住她眼睛,湿湿润润的吻如雨落下。
亲昵了好些天,已不如那一晚的后来心慌。当晨曦透过窗扉的一瞬,意识到前夜全不是梦,她钻进被子半天没好意思露脸,徐稚柳哄了很久她才敢看他。
夜间被朦胧月色掩护的、大着胆子暧昧的、情不自禁抓咬啃挠的种种,全部曝在天光下,带给她一股后知后觉近乎于朝圣的感动。她还是没忍住哭了,因他完全和徐稚柳不一样的面容却完全一样的眼神,他是这个世上对她最温柔的人。
如今再和他亲近,虽则多少还是羞赧,但她已经顾不上许多了。她唯一想做的就是珍惜当下,尽可能和他在一起,不去惶惶所谓地老天荒的东西。
两人又抱了好一会儿,徐稚柳忽而想起什么,问她:“我听人说,你之前为一位高官太太做过观音瓷?”
梁佩秋一愣,并不是很愿意提起那段过去:“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徐稚柳判断她的态度:“我不能知道?”
“不是,也不是。”梁佩秋挠挠头,眼神躲闪,“就没什么好说的,那件观音瓷很普通。”
“有多普通,你说来听听。”
梁佩秋眨眨眼睛。
“你真的想听?”
“我不能听?”
怎么又绕回去了!梁佩秋再是迟钝也感觉到了他的捉弄,眼风横扫过去,三分嗔怪七分羞恼:“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偶然之间在鸣泉茶馆听到一段故事,不知真假,想向你求证一番。”
毕竟他曾叫她不要随便相信故事,有什么好奇的尽管问他,轮到自身才知这个要求有多可笑,有多圣人,相信故事乃人性作祟,毕竟比起勇敢发问,软弱逃避才能自欺,只也不能两个标准。
思来想去,到底在意。
他俯下身,她枕在他膝盖上仰头,两人脸对脸,无处可逃。徐稚柳的手指有意无意擦过她软乎的下巴,脸上也似笑非笑:“原来在我之前,你还有过一段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