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你,岂非屈居于你之下?”他有凛然傲骨,亦不乏凌人气势,“何况,你所谓的事业,不就是如蚁附膻,横征暴敛?”
此话一出,孙旻身后十数个护卫齐齐亮刀!徐稚柳方杀手也快如闪电,左右开弓,与对方形成合围的对峙局面。
一时之间双方气氛僵持,唯火堆旁两道影子岿然不动,执笑淡然。
许久,透过那张面庞,孙旻想起一个久违的故人。他们长得并不相似,可方才极为短瞬的对视中,徐稚柳如山海般宁静的眼眸,随性的姿态和内藏的气华,与那故人简直如出一辙。
他的心神不由地晃了晃。
这已是他今晚第二次想起那家人了,不管父亲还是儿子,一度都曾让他如鲠在喉,非拔除不可。纵然惋惜,若不能为己所用,也只能除之。
想到这里孙旻有了决定,此夜话谈也到了收尾时刻。
“既然如此,我不勉强你,先渡过眼前难关要紧。明日若那流匪来袭,我会尽力突围为你杀出一条血路。”
他这么说,即做了选择。
徐稚柳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向外突围尚有一线生机,被堵死在峡谷里可就说不好了。
可他有的选吗?
他只带了几个人,根本不是孙旻的对手,若非孙旻仰仗他这几个人壮大逃脱的可能性,根本不会与他多话。他当然也可以不同意,不过为防遭到背叛,孙旻定会现在就杀了他,事后拉流匪垫背,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是以,没有任何谈判资本的他,只能当那个诱敌深入的饵。
以峡谷易守难攻的地势来看,对方多半会在白天进攻,一天里最好的杀人时机就是熹微时分,敌人尚在睡梦当中,微亮从地平线跃出的一瞬,刀光与阳光并行于人间。
于是这一夜的后来,谁都没有真正睡去,看似闭眼养精蓄锐,实在已将警备拉到最高。
黎明比他们想象的来得早一点,比起从未上过战场的精锐部队,杀手们对于远方的动静向来有着更为强烈的直觉。
在听到地表发出轻微震动的第一时间,杀手做了一个手势,双方人马立刻屏息噤声,尽量将身体贴近山壁,与山峦合为一体。
打前锋的人早已准备就绪,随着一记响哨,敌人试图遮掩行迹、匍匐前进的战术被识破,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啐骂了一句“干他娘的”,随之而起明显的兵戈碰撞声。
须臾之间,隆隆马蹄愈发响亮,奔踏在峡谷之间,随着地势的延伸,引发地动山摇的动静。
徐稚柳与孙旻各执一面山壁,隔着缭绕在山头的朦胧白雾遥遥对视,彼此心知肚明,敌人的耐心被消耗殆尽愤怒挥刀的那一刻,才是他们较量真正的开始。
在那之后,无关身份,生死不论。
赢者定局。
/
这一夜景德镇飘起了雨。
梁佩秋在檐下望着雨,丝线密密匝匝地缠裹住心口。她掌间捏着一封信,正是方才吴寅托人送来的,其实午间派去浮梁县衙打探的人回来,已经向她说明了情况。
流匪来势汹汹,徐稚柳和孙旻被困桃花镇,情况不妙。吴寅说早就飞鸽给徐稚柳告知此事,不知他为何还要出城,问她是否另有打算?
她心里一团乱麻,哪里想到徐稚柳竟会冒险利用流匪拖住孙旻。除了居九和观音瓷,他从没说过流匪一事!
可恶,梁佩秋恨恨地骂了那人一句。她不敢想任何坏的结果,只想着等他回来,如何叫他好看!
她想了千百种方式,想着想着,还是回到了眼前。
昨日观音瓷已快马送去京城。这次没走水路,就是怕路上耽搁误了吉时。大总管言之凿凿,说是用了最快的飞马令,十日之内必达皇宫。
那么,接下来她能做什么?
她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梁佩秋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想了几近大半夜,又止不住地咳嗽。用帕子擦去唇边血迹时,顺道拭去了眼角的泪痕。
她起身朝外走去。
徐忠如今上了岁数,本就觉浅,睡得不多,阿鹞轻扣屋门时,他第一时间就醒了,刚一开门,就被人急急往里推。
扑面而来的雨气随洞开的门风散了散,借着烛火微弱的光,徐忠看清来人。
“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徐忠赶紧往外张望了一眼,轻手轻脚合上门,狠狠瞪了眼阿鹞,这才把人往里带。
梁佩秋快速说明情况,又道:“眼下安十九不在镇上,正是举事的绝佳时机。以风火神庙搭戏再唱《打渔杀家》为信,一旦开弓,绝不回头。”
徐忠听得胸膛震动,热血沸腾,为这一天他们都等了许久,久到几乎忘了,这才是他们一开始的合谋。
那一夜为保湖田窑和安庆窑不被太监抢走,王瑜决定身先士卒,助梁佩秋拱手而降,为表诚意,徐忠答应出来后会借酗酒掩护,悄然集结有志之士,韬晦待时。
旁人看着,在太监的日益打压下,湖田窑早已放弃挣扎,没了当初天下第一民窑的风光,实际上这正是他们的策略。
景德镇乡民骨子里天然流淌着抗争的血液,先辈的胜利经验告诉他们,权阉霸道,民必反之。
只凡事都需要一个契机,一个由头。
古有童宾殉窑,今有什么?
梁佩秋很快离去,阿鹞送她到偏院一处人迹罕至的墙下,看她动作熟练地刨出狗洞钻了出去,嘴几乎张大地能吞下一枚鸡蛋。
“你你你,你就是这么来的?”
梁佩秋笑她跑偏重点:“难道你好奇的不应该是,为何我知道你家的狗洞?”
阿鹞一拍脑门,对啊!
梁佩秋怎会告诉她,王云仙掌握着全景德镇的狗洞。若非事出突然,她不会轻易用这法子,好在天还没亮,她一路过来没被人发现。
然而她并不知晓,在与阿鹞分开后,一道身影出现在墙下,望着那狗洞,粗粝的眉头打成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