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清秀干净的手,轻贴在荆桦的额头上,片刻,收回。 “呦,还真是很烫手呢。”弄月乐呵呵地说。 荆桦白了他一眼,带着浓重的鼻音,哑着嗓子回了句:“拜你所赐。” “我?”弄月掩嘴一笑,“我可不是故意的。” 荆桦又白了弄月公子一眼,冷冷地转移了话题:“鬼见愁来了没有?” “快了,”弄月说,“既然你身体不适,就不必出面了。” “那半天月……教主那边……?” “哈哈哈哈,”弄月手中的扇子摇得甚欢,“教主是鬼见愁的义父,怎会出现在这里?你且放心养着吧,告辞。” 荆桦吸了吸鼻子,有气无力地问苏雄:“药熬好了没?” “还没呢,”苏雄答,“不出一个时辰就能熬好,要不您先喝点粥吧。” 荆桦抱着粥碗,心里盘算道:“司马长风现在还没到这儿,就算到了,破阵怎么也得用一个多小时,还要被假上官燕的迷魂阵忽悠得懵一会儿,等臭豆腐来了,估计一个时辰也就差不多到了。我得先睡一会儿养养精神,然后再想办法混出房间。” 于是很快将粥喝了个精光,吩咐苏雄:“药好了喊我一声,别忘了啊。” 然后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又是那条熟悉的小溪边。少年锋眉紧蹙,用手撩起水,轻轻地洒在前臂的伤口上。 “只用水冲有什么用,”白衣女子言语带笑,缓步走来,说道,“让我看看。” 少年迟疑片刻,将受伤的手臂缓缓伸到女子面前。女子扯下衣裙的一角,用水浸湿,帮少年擦洗伤口,而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将瓶中的药粉倒在手心,用湿帕子沾着药粉为少年慢慢擦拭。 “行走江湖,哪有不随身携带金创药的,”女子说,“连这都不知,怎敢称自己是练武之人?” 少年登时涨红了脸:“我……我不是不知!只是……只是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痛算什么?” 女子噗嗤一笑:“你是打算把时间花在忍痛上面,还是花在练功上面?嗯?” “我……”少年一时无言以对,只能支吾道,“我……哼,这点小伤……” “好啦,我不逗你了,”女子从袖中掏出丝帕,将少年的伤口细细包好,说道,“这瓶药你拿着,以后记得随身携带就是了。” “多谢姐姐,”少年接过药瓶,行礼问道,“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我姓荆,”女子说,随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司马长风,姐姐叫我长风就好。”少年一本正经地回答。 “怎么只有你一人?你的家人呢?”女子问。 少年神色黯淡下来,低声说道:“我的家人……我一家三十余口,皆被仇人所杀,如今我一定要练成绝世武功,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难道除你之外,再无活口了吗?你有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女子又问。 “我有个弟弟,比我小三岁,”少年答,“只可惜,义父和生伯都告诉我,弟弟也已经……已经……” 女子安慰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说道:“你若愿意,我便做你的姐姐。” “谢谢荆姐。” …… 画面突然消失,场景转为一间小木屋内。 顶着艳俗浓妆的紫衣女子,将一个五六岁男童手中的木帆船一把夺过,一根木条一根木条地拆下来,又一根木条一根木条地折得粉碎。木屑从她手中缓缓飘落,像寒冬腊月里的鹅毛大雪。男童泪流满面,不时抽泣着,可怜巴巴地望着心爱的玩具被女子一点点摧毁,终于喃喃地开了口,带着哭腔叫道:“娘……我的木帆船……” 青衣女子抱着抽泣的男童,轻声安慰道:“苏雄乖,娘再做更好的给你,苏雄乖,苏雄不哭……” “更好的?”紫衣女子冷笑道。冰冷的语气,透着令人绝望的窒息感,“你做一件,我便毁一件。” 男童听罢,“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青衣女子流下眼泪,一边轻拍着怀中的儿子,一边央求道:“小桦,你有什么怨气冲着我来,孩子是无辜的啊!” “他当然是无辜的,”女子嘴角一扬,“我就是冲着你来的,因为他是你最珍贵的东西呀。” “小桦!你……” 紫衣女子冷哼一声,转身扬长而去。青衣女子的声音,早已被她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 紫衣女子站在悬崖边四处张望,山间有微微的薄雾,一切都模糊不清。女子俯身趴在悬崖边,终于看清了离悬崖十余米的树枝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小兔崽子,居然躲在这里,赶紧滚上来,看老娘怎么收拾你!”女子喊道。 男童抹了一把眼泪:“士可杀不可辱!你这个坏女人,我苏雄不会让你欺负一辈子的!你,你休想得逞!” “士可杀不可辱?小小年纪,读这些伪君子的圣贤书做什么!”女子训斥道,“我把绳子给你递下去,赶紧给我乖乖地爬上来!否则,我定要将你娘推下悬崖,你们母子双双死了清净!” “我不许你伤害我娘!你这个坏女人!”男童大声叫道。 “还不上来,否则我可要绑你娘去了!”女子将藤条一端系在腰上,另一端垂了下去,“抓紧点,快!” 男童抓着藤条,艰难地往上爬着。突然脚底一滑,松了抓住藤条的手。 “苏雄!!!” 荆桦大呼一声,蓦然惊醒。 “金姨,您没事吧?”苏雄将帕子浸湿,递给荆桦擦汗,“药好了,吃药吧。” 荆桦惊魂未定,木然地点了点头。 方才梦境中的紫衣女子,难道又是金花娘子?那白衣女子又是谁? 苏雄将药碗递到荆桦跟前,说,“也不知道鬼见愁来了没有。” 荆桦突然从大脑短路中反应过来。对呀,司马长风今天要来取冰蚕的,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不知拿到冰蚕没有?她得赶紧找到司马长风,阻止他砍伤无忧宫主,还得阻止弄月公子的冰蚕阵法,这才是正经事! 于是三下五除二,端起药碗把药喝了个精光,说道:“苏雄,屋里太闷了,你陪我出去走走。” “好。”苏雄点了点头,搀起荆桦的胳膊。 谁知冬儿又拦在门口。 “娘子,这恐怕不妥吧。”冬儿说。 荆桦笑了笑,说:“我胸口闷得很,想出去透透气,如果冬儿姑娘不放心,不如你陪我?” 苏雄意欲阻止:“金姨,她……” “苏雄,”荆桦打断苏雄的话,吩咐道,“你照顾我这么久,一定也有些累了。冬儿姑娘,你究竟陪不陪我嘛?” “那好吧,”冬儿说,“冬儿陪娘子出去走走。” “苏雄,我去去就回,你先歇着吧。”荆桦说。 “好,那金姨多晒晒太阳。”苏雄叮嘱道。 “知道了。” 荆桦第一次来到春风得意宫的时候,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如今虽是第二次来,却因在此地住得久了些,恢复了正常的方向感。 一间屋子,要么门朝正南正北,要么窗朝正南正北。由小及大,整个春风得意宫的布局,大致也就可以推测了。 春风得意宫这么大,肯定不止一个出口。所以,司马长风从哪道门离开,无忧宫主就会在哪道门的附近被龙魂刀所伤。 司马长风从正门而入,依靠欧阳明日的指点屡破阵法,然后历经三关夺取冰蚕。这不仅仅是一场争夺,还是欧阳明日与弄月公子之间的一场较量。 既然是光明正大地来抢,必定不会从后门或旁门而出,否则会显得不够大家风范。 欧阳明日派臭豆腐前来帮司马长风解围,以臭豆腐的武功,必定无法进入春风得意宫太深,而司马长风也不会不顾臭豆腐的安危独自离开,所以司马长风与臭豆腐只能从正门而出。 既然如此,荆桦只要守在正门附近,待司马长风突围之后,跟着追出去救下无忧宫主即可。救下无忧之后,再赶到欧阳山庄阻止弄月下毒,保住生伯。只要保住生伯和无忧,以后司马兄弟的相认就会顺利多了。 “荆姐,”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荆桦神情恍惚,不由想起了梦中的白衣女子。而后又突然反应过来,这声招呼似乎是在喊她? 回头,转身,竟是鬼见愁站在身后。 “荆姐,”鬼见愁说,“你怎会在此?” “长风?”荆桦脱口而出。 难道那梦中优雅清淡的白衣女子,又是金花娘子??? 金花娘子,你到底有几个面孔,比那川剧变脸还要复杂究竟是闹哪样!想想就觉得头晕! 荆桦想着想着,脑袋果然有点发晕。鬼见愁伸手扶住荆桦,问道:“你怎么了?” 荆桦定了定神,终于从半梦半醒中清醒过来。是的,她做的梦,所有的梦,无论女主什么模样,都是金花娘子无疑。所以,鬼见愁与金花娘子,应是早就相识。 鬼见愁见荆桦默不作声,又问道:“是否身体不适?” 荆桦深吸了口气,应道:“没事,不过受了点风寒而已。” “娘子,该回去了。”冬儿提醒道。 荆桦摆了摆手:“我还没逛够呢,急什么。” 冬儿面露难色:“可是公子吩咐过……” “冬儿,不得无礼,”弄月摇着扇子走了过来,“我只吩咐你好好侍奉金花娘子,并未吩咐过不许金花娘子与外人接触。更何况,金花娘子与鬼见愁乃是故交,叙叙旧是应该的。还不退下?” “是,公子。奴婢告退。” 弄月似笑非笑地望着荆桦,一字一句地说:“金花娘子与鬼见愁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你们先聊,弄月去跟苏雄说一声,叫他不必等你了。” 荆桦心中一紧,回道:“弄月公子,我与鬼见愁问候几句便回,你让苏雄那个臭小子等我一起吃饭。要是敢吃独食,我定让他不得安生!” 弄月缓缓合上折扇,笑着说道:“好吧,弄月代为转告便是。你们慢聊,弄月先告辞了。” “苏雄在他们手上?”鬼见愁问。 荆桦点了点头。 鬼见愁“哦”了一声,扶着荆桦的胳膊,说道:“坐一会儿吧。” “不,”荆桦说,“我们去外面走走。” 鬼见愁点了点头。 弄月公子既然已经下了命令,门口的宫女自然不敢阻拦。于是荆桦与鬼见愁走出春风得意宫的大门,来到门外的空地上。 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野花与青草混合的芳香。荆桦双眼微闭,觉得这样宁静安详的一刻,真是得来不易。 “阳光这么好,不如我们坐下来吧。”荆桦说。 鬼见愁点了点头,二人一同坐下。 “你一直这样叫我吗?”荆桦问。 “以前是,”鬼见愁答,“后来,偶尔吧。” “今天早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们就像现在这样,坐在草地上说话,”荆桦说,“那时的你,还是个少年。我们似乎是很好的朋友?” 鬼见愁点了点头:“是的,是朋友。” “我还记得你说,你家三十余口皆被仇人所杀。你还说,你有个小你三岁的弟弟,”荆桦继续说,“你弟弟,如今该是成年了吧?” “若还活着,应是二十有三了。”鬼见愁说。 “你确定他已经死了吗?他的尸首葬在哪里?”荆桦问。 鬼见愁摇了摇头:“生伯和义父没有告诉过我。” “你就没怀疑过?没找过他吗?” “人海茫茫,何处寻?”鬼见愁喃喃地说,“十六年了,即便凌风长大成人,站在我的面前,我也未必能认得出。” “长风,听我一句,不要伤害弄月公子。” 鬼见愁面色微诧:“你不是一向与弄月公子……” “那是金花娘子与弄月公子之间的恩怨,与你司马长风无关,”荆桦说,“所谓祸从口出,我不想连累苏雄,所以不要让我解释什么,只需记住便是。弄月公子已经受你一刀,莫要再拿龙魂刀伤他。” “好吧,我答应你,”鬼见愁说,“只要弄月公子不对我苦苦相逼,我绝不出手伤他。” “对了,你是来索要冰蚕的,为何却在院中闲逛?”荆桦问。 鬼见愁笑了笑,说:“要取冰蚕,须得闯过三关。第一关由我布阵,今晚开始,所以白天随便逛逛。” “弄月公子说你会来索要冰蚕,叮嘱我不许帮你,否则就对苏雄不利,”荆桦笑着说,“其实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你既然敢来这儿,定是赛华佗已教你应对之策。不过,你取冰蚕的时候,最好戴个手套,以免中毒。” “好。”鬼见愁答应道,“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暗处的白影晃了几晃,背靠着树,身体慢慢滑了下来。紧握折扇的手心微微出汗,呼吸夹杂着不被察觉的颤抖。 金花娘子脾气古怪,一向与无忧宫主不合,作为孩儿的弄月公子自然替养母打抱不平。江湖盛传金花娘子与弄月公子水火不容,并非空穴来风。 原本以为,给金花娘子设的圈套能让她必死无疑,谁知她如此命大,居然活了下来。自金花娘子劫后余生,跟随赛华佗出现在春风得意宫之日起,他就心生疑惑。后来听赛华佗说起她的武功路数,才知是她无疑。 之后,他派人暗中日夜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一心想出城,便知其中内情蹊跷。他原本以为金花娘子拿到了藏宝图,所以才想独自出城,所以他将金花娘子抓来,不过是想打探藏宝图的秘密。 鬼见愁上门讨取冰蚕之事,教主并不知晓,那晚弄月将金花娘子引入冰室,不过是拿此事糊弄她几句,让她心甘情愿与春风得意宫合作而已。 既然金花娘子已经失忆,不妨收入门下,为春风得意宫所用。至少,她还是个武功高强,又擅长媚术之人。若她寻到了藏宝图的秘密,这样对他们不是更加有利吗? 谁知,藏宝图的秘密没找到,却发现了更大的秘密。 司马家三十余口皆被仇人所杀…… 司马长风有个小他三岁的弟弟…… 弟弟若还活着,应是二十有三了吧…… 弄月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整整衣衫,大摇大摆地摇着扇子走了。 鬼见愁的身上,究竟有着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 如此看来,得先留他一条命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