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六岁的男童在哭。 眼前的美艳女子,正冷冷地撕扯着他最心爱的玩具。 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这个女子已经毁了无数件他心爱的玩具,可是这艘木帆船,是娘亲做给他最精致的玩具,也是他最心爱的。 所以这一次,他哭得格外伤心。 “娘……我的木帆船……”他哭得口唇发白,颤抖着喃喃道。 娘亲把他搂在怀里,连连说着:“苏雄乖,娘再做更好的给你,苏雄乖,苏雄不哭……” “更好的?”女子冷笑道,“你做一件,我便毁一件。” 他猛地一愣,随即哇哇大哭起来。娘亲与女子又说了些什么,他再也听不进去了。 哭着哭着,累得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娘亲正在流泪。看到他醒了,连忙抱起他,拍着他的后背说:“苏雄,你吓死娘了。” 他木然地张了张嘴,问:“娘,为什么?” 娘亲怔住,呆呆地望着他。 他怔怔地望着娘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那个坏女人,我好恨她。” “不,是娘对不起她,”娘亲说,“娘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娘和你爹都对不住她。苏雄,你答应娘,无论金姨如何对你,都不要恨她好不好?” “娘亲对不起她?”他哭着问,“娘亲对不起她,为什么要我来还?” 娘亲泣不成声,连连说道:“娘也对不起你……” “我……不……要……”他咬着牙说。 然后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 紫衣女子坐在河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心中感到无限悲哀。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变得脾气怪戾,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这些年,她与刘凤母子维持着一种匪夷所思的关系。谁都知道她们不合,然而她们却总是一起行动,且配合默契。 或许,要想在神月教稳住脚跟,必须要与人联手。至少,刘凤这个贱人,无论计谋还是武功,均不能对她构成威胁。 然而,在神月教平稳立足又怎样?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她的人生,早已随着那个人的离世,跟他一起入了地狱。 她恨。 “小桦!小桦!苏雄不见了!”刘凤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她没看刘凤一眼,只是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扭头扔下三个字。 “分头找。” 她知道苏雄最常去的几个地方。一处是竹林,一处是草地,还有一处是悬崖。 她先去了竹林和草地,确定他没有和春风得意宫的女孩们打架。 然后,转而去了悬崖边。 紫衣女子站在崖边四处张望,山间有微微的薄雾,一切都模糊不清。女子俯身趴在崖口,终于看清了离悬崖十余米的树枝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小兔崽子,居然躲在这里。赶紧滚上来,看老娘怎么收拾你!”她吼道。 男童抹了一把眼泪,倔强地指着她:“士可杀不可辱!你这个坏女人,我苏雄不会让你欺负一辈子的!你,你休想得逞!” “士可杀不可辱?小小年纪,读这些伪君子的圣贤书做什么!”女子训斥道,“我把绳子给你递下去,赶紧乖乖地给老娘爬上来!否则,我定要将你娘推下悬崖,你们母子双双死了清净!” “我不许你伤害我娘!你这个坏女人!”男童大声叫道。 “还不上来,否则我可要绑你娘去了!”女子将藤条一端系在腰上,另一端垂了下去,“抓紧点,快!” 男童抓着藤条,艰难地往上爬着。突然脚底一滑,松了抓住藤条的手。 “苏雄!!!” “苏雄,苏雄,你没事吧!” 他有些恍惚,仿佛听到娘亲在唤他的名字? “苏雄!苏雄!” 突然,头脑中闪过一丝警觉。他猛然睁开眼睛,看清了面前的女人不是娘亲,而是…… 他惊呼一声,用力挣脱那个怀抱的拉扯,连滚带爬地退出好几米远。 女人猛咳几声,“哇”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他吓呆了。 “嗯,”女人吃力地抬了抬眼皮,嘴角轻咧,“没事就好。” 他躲到角落,远远地望着她。 过了许久,女人都没有动静。他慢慢上前,伸手碰了碰她。 ——纹丝不动。 他有些害怕,开始叫道:“金姨……” 叫了十几声,女人终于微弱地吐出两个字:“别吵。” 他很听话地闭了嘴。 又过了一会儿,女人睁开眼睛,虚弱地说:“扶我起来。” 他年纪尚幼,很费力才将她扶坐起来。他松了口气,刚要抬手擦去额上的汗珠,突然右耳轰鸣,紧接着面颊传来灼热的痛感。 女人举在半空中的手掌握成拳头,襟着他的衣领,将他一把拽到她的面前。 “你个没出息的窝囊废,不就弄坏你个破东西吗!”她咬着牙说,“你给我听着!你爹欠我的,你娘欠我的,你们全家都欠我的!所以你们的性命得归我管,我不让你死,你就不许死!你娘也一样!” 他吓得连连点头。 女人松开他,捂着胸口又是一阵咳嗽。看她的样子,应是伤得不轻。就算脾气再坏,此刻也没力气拿他怎么样。 这是个逃跑的好时机。他想。 于是壮着胆子开口说:“金姨,您受了伤,我力气这么小,只怕也帮不了您。要不……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家,如果有的话就找人过来帮忙,您看可好?” 女人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些碎银,递给了他:“此去若能遇着人帮忙,就给他些报酬;若遇不到人,就给我捡个能当拐杖的东西回来。别走太远,免得碰见野兽,快去快回。” 听罢此话,他一时无措,竟愣在原地。 女人轻蔑地笑了笑:“怎么,一听有猛兽,害怕了?” 他回过神来,使劲摇着头说:“我才不怕呢!我……我这就去!” 山下乱石林立,杂草丛生。他转了一大圈,连半个人影都没遇见。 他本想逃之夭夭,但想起母亲的话,以及女人方才的那番话,他有些左右为难。 想了又想,还是找了几根树枝和木棍,回去了。 他不知道拐杖什么样子,于是粗粗细细地捡了一大堆。女人见他回来,唇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笑着说:“你倒是有心。” 他双手一松,怀中的木棍噼里啪啦掉落在地上。他拍打着手上的土,问道:“您看看用哪个比较合适?” 女人捡起最粗的那根木棍,立在身边,说:“天色已晚,今日怕是走不出去了。你把剩下的木棍摆好,天黑了生堆火,挨到天亮再想法子吧。” 不一会儿,天就黑了。他摸着肚子,小声嘀咕道:“好饿。” 女人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从瓶中倒出两颗药丸。她自己吃了一颗,然后递给他一颗。 “这是什么?”他问。 “这是护元丹,按照你爹的药方配制的。你且放心吃吧。”她说。 “您认识我爹?” “呵,”女人冷冷地笑了一声,说,“岂止认识。” 他还想问什么,只见女人掏出火折子,递给他说:“你去把火点燃。” 他把双手背在身后,小声地说:“可是,我想看星星……” “如不点火,易遭猛兽袭击。” “……哦。” 他乖乖地把火点燃,又捡了一些干柴回来。 女人手执匕首,仔细地刮着棍子上的木刺。他不敢多言,只好坐在火堆旁观察她。 她长得很好看,就是脾气凶了些。不过此刻,她似乎心情还算不错,至少没有大发雷霆。 娘亲极少提起爹爹的事情,只说苏家对不起眼前这个被他称之为“金姨”的女人。金姨说认识爹爹,如果她能告诉他一些关于爹爹的事,该有多好。 他不知哪来的胆子,突然想问上一问。 “金姨,” “嗯?” “您和我爹……很熟吗?” 女人的手停了停,冷笑道:“呵呵,岂止是熟。” “那您能告诉我吗?关于我爹的事情。”他说。 女人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问你娘去。” 他不敢说话了,只好乖乖蜷缩到一边。 女人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问:“你娘没说过?” 他摇头。 女人冷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也对。她怎会有脸告诉你这些。” 他顿时小眼睛一瞪,撅着嘴说:“不许你说我娘的坏话!” “你若不想听,就躺下睡觉,”女人冷冷地说,“你若想听,就给我闭嘴。” 他闭嘴了。默默地等着听故事。 “你爹生前,是四方城的名医。”她说。 “那您是怎么认识我爹的?是因为找他看病么?”他问。 “不,那时我的画馆就开在他的医馆对面。是他先来求画,并非我去看病。当时恰逢有人送了副对联给我,他便顺势为我取了个名号。” “什么名号?” “金花娘子。” “蛮好听的。” “我也很喜欢。苏雄,你的名字是我给你取的。” “是吗?”他惊奇地说,“那您一定是我爹的好朋友!” “不,我与你爹不是朋友。” 他不解地挠着头说:“您的名号是我爹取的,我的名字是您取的。您与我爹的关系这么好,为何不是朋友?” “倘若当年,我与你爹顺利成婚的话,只怕就没有苏雄你了。” “那我娘……” “你娘背着我,和你爹有了你。” 他愣住了。 六岁,已经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一些事物。虽不透彻,大体意思却是知道的。 听罢,良久无言。 他小心翼翼地偷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眼眶很红。 就如每次她毁坏他的玩具,他都会哭得眼睛红肿。看着自己心爱的物品被人夺走,他是生气的。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东西被他人毁掉却什么都不能做,那种感觉是绝望的。 她与爹爹本是一对。是娘亲夺了她的至爱,还有了他。 她说,苏家全家都欠她的。 娘亲说,无论她如何对待苏家,都不让他还手。 她对他百般虐待,如今却救了他的命。 他沉默良久。终于鼓起勇气,说:“金姨……” “嗯?” “苏家欠你的,我还。” 她斜着眼睛瞄了他一下,淡淡地说:“你若能子承父业,倒是不错的。” 他突然觉得没有那么怕她了。 回去之后,他一直缠着娘亲要爹爹的医书来看。不懂的字就问这个问那个,就连春风得意宫的宫女和弄月公子都成了他的老师。 弄月公子虽然总是取笑他,但每每都会为他答疑解惑。 有一次,弄月问他:“我学医术,能继承春风得意宫的绝技。你学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一脸憧憬地说道:“我要成为像我爹一样的四方城名医!” 弄月笑着摇了摇头。 就这样过了三年。 一日,他正在抄写父亲留下的药方。金姨看到了,冷笑着说:“字写得这么娘,人家还以为苏雄是女大夫呢!” 说罢,拈起另一只毛笔,沾了墨,把他方才写的一行字重写了一遍。她的画从来都是轻轻柔柔的,写起字来却棱角分明、遒劲有力。苏雄不禁发出一声:“哇!” “细毛笔写字也要用力,”金姨说,“不是手臂用力,而是手腕用力。力道够了,写出字来才会有分量。” 他比着写了几个,果然比之前大有进步。他本以为会得到夸奖,金姨却说:“还是太娘了。看来没个三五年功夫,是练不成的。” 他心有不甘,开口说道:“金姨,我最近学会了治疗脱臼!” “是吗?” “嗯!”他自豪地说。 金姨抓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拉,“咔吧”一声,苏雄的手脱出了关节之外。 “哎呀,脱臼了,”金姨淡淡地说,“既然你会治,就自己接上吧。” 苏雄疼得嗷嗷直叫,刘凤闻声而入,扑上前去护住苏雄,大声叫道:“小桦,你有怨气冲着我来,难为一个孩子做什么?!” “我就是冲着你来的。” “可孩子是无辜的啊!” “娘,我没事。”苏雄说。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说。没有哭,没有闹,没有怨天尤人。 “金姨,我会治,您看好。”他咬着牙,将手肘支撑在桌面上,右手捏住手腕用力一对,左手归位了。 “金姨,我学得可好?”他问。 金姨皱了皱眉,说:“还好。”然后沉默着走远了。 很久,他都没再看到她。 不过那句“还好”,让他得意了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