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按了按额头，终于出言掌握事态发展，“班若臻，你对此可有异议。”　　跪得双腿发软的班若臻这时忍着酸麻跪直了，挺直腰背，接受众人锋利的目光，“臣无异议，罪该万死。”　　皇帝又问，“以上陈词可有不实之处？你还有话可说？”　　“并无。”　　皇帝道，“来人，拖下去。”　　“且慢！”班青走到班若臻身前，蹲下身子，目光与他平视，“叔叔，你都没话对我说吗？”　　班若臻目光平和，接受着她决绝恨意的眼光，那么浓烈仿佛快要渗出血来，最后他低下身子额头朝地面猛烈的撞了一下，他说，“我对不起你们。”　　她看着他被人拖走的背影，腿一软竟然瘫坐在地上，最后她低声说，“我不要你的对不起……”　　姜舜放下食盒上前扶起她，皇帝柔声对她说，“事已至此，节哀吧。你还有什么心愿，凡事力所能及的朕帮你达成。”　　班青脸色已白得接近透明，虚弱地笑了笑，“敢问陛下，班若臻夫妇论罪处罚的结果出来了吗？”　　皇帝扫了一眼王珍，王珍这才将殿外还在的三人请了进来。薛止开口，“死罪。”　　班青问他，“我父亲？”　　薛止道，“恢复名誉。”　　班青又问，“族人？”　　薛止看了一眼班青，又看了一眼皇帝，迟疑开口，“男子充军戍边，女子没入奴籍。”　　红衣女子虚弱的靠在姜舜怀里，灿若寒星的眸子幽深莫名，眉宇间闪过不忿、浓烈的恨、最后浮现的只剩悲凉和哀切。　　她推开温暖的臂膀上前几步，背脊挺直跪在地上，声音清亮，“承蒙皇恩，臣女父母洗清冤屈，死而无憾，唯有三愿，恳求圣上开恩。”　　“讲！”　　“一愿，赦免班氏族人。”虽然十二年来，她没受过他们一天的厚待，毕竟还是血亲。她刚回来时，恨的牙都快碎了，连梦里都恨不得一把火将他们全部烧成灰烬，如今事到临头也没那么恨了。　　“朕准了。”　　“二愿，姑母再行追封。当年她何尝无辜，却白白断送了性命，累得表哥如我般半生凄苦。”说到后面，她有些声嘶力竭，声音哽咽。　　此言一出，三位大臣面面相觑，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班氏前头已经追封成皇贵妃了，再追封就是皇后了，这女子真是好生胆大。　　皇帝面露不虞之色，斜眼瞟了一眼齐王，齐王走到她身侧一同跪下，既不推迟也不争辩，意思很是明显了。最后，皇帝看了一眼太子，“太子怎么看？”把问题抛给他。　　太子早已恢复镇定，此时案子已经板上钉钉，陈词有理有据，明白清楚，滴水不漏。他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这水这么混，他不该来趟，现在好了，无端的陷入两难之境。　　他不开口，其他人也就静静的等着，姜舜最先耐不住，嚷嚷起来，“太子哥哥，这要求并不过分啊……”　　太子狠狠剐了他一眼，他当然知道要求不过分，反正人都死了，不过是个名分而已。但是从今以后齐王既是嫡子又是长子，若是他有那心思，岂不是比他更加名正言顺。本来齐王这些年做低伏小，已经令他很是不快，很想踩他了。这下要是给了他这名分，他哪里忍得住不去动他。　　太子看了一眼自己的二哥，冷冷开口，“二哥，我很好奇，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班姑娘的意思？”　　齐王并不接招，置若罔闻，班青在一旁红着眼圈抬头用力看他，声音哽咽，带着盈盈泪光，看着让人愈发心软，“臣女不明白您的意思，太子殿下，姑母遭人陷害，声名狼藉，入土已有数十载，如今承蒙皇恩洗脱冤屈，要一点身后之名终究是过分了吗？”　　太子眸光沉沉，越来越有意思了，他看中的这个女人真是太够劲了，该狠的时候狠该软的时候软，简直太懂拿捏分寸了。瞧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遭人陷害，声名狼藉。他的好二哥啊，找来这么一个帮手，真是令人期待啊。　　沉吟良久，太子走到二人身侧跪下，对皇帝沉声禀道，“儿臣觉得这个追封的要求并不过分，求父皇开恩。”　　皇帝开口道，“朕准了。你还有一个愿望是什么？”　　班青面容越发的苍白，只是那一双眼越发的湛亮教人无法逼视，她的目光扫过姜舜，镇定开口：“正好小侯爷也在，臣女三愿，与姜家解除婚约关系，从今往后另做嫁娶，再不相关。”到这时，她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嘴里的话却是斩钉截铁，落地有声。　　她半生凄苦，心里装的都是愁苦，也不必在去勉强别人了，姜阿姨的小哥哥不要她，姜舜也不要她，这浩瀚天地，没有人肯要她。　　姜舜闻言整个人如遭雷击，怒气腾腾走到她面前，脸色铁青，伸手指着她的鼻尖大声喝道，“你休想，说要履行婚约的是你，取消婚约的也是你，你凭什么。”　　众人一脸不解，当初哭着闹着说要取消婚约的不就是侯爷你本尊吗，现在这是闹的哪一出？　　皇帝这几日劳心劳肺，总算捞着个免费热闹看看，心里宽泛了些。悠悠喝了一口茶，耐心看戏。　　余下几人，孟琮沅仍是一脸高深莫测，齐王殿下笑盈盈的看着小侯爷，一脸期待的样子，果然表里不一，太子殿下却是有些焦虑的注意班青的脸色，精彩纷呈，精彩纷呈啊。　　班青被他吵得头疼，不解的看他，虚弱开口，“小侯爷当日说的那么决绝，死也不要娶我，如此这般又是何意？”　　姜舜大脑发热，心中一阵翻江倒海，“凭什么你说解除就解除，要解除也是由我说。”说完之后一脸得意的看着班青，等着她接招，美丽的眼睛幽幽一转更像狐狸了。　　班青一脸僵硬的看着他，姜舜简直得意得快要忘形了，班青低声道，“那你说吧。”　　姜舜愕然答道，“说什么？”　　班青掐了下手背，面色恢复了一丝血气，淡淡开口，“你刚刚说，解除婚姻要说也是由你说，现在，你说吧，正好陛下也在，可以做个见证。”　　姜舜嘴角不受控制的抽了抽，这个女人果然是上天派来惩罚他的，哼。脑袋飞快转动很快他便心生一计，“哼，我偏不说，我就要娶你，你拿我怎么办。”这简直和三岁小儿躺在地上撒泼耍赖一样，太难看了。　　众人捂嘴抽搐，心里狂笑，本来一个严肃凄惨的案子弄成现在这样，真是，真是不知所谓啊。　　“朕突然想起来，前几日贵妃是跟朕哀求不已，说是要给你取消婚约。”看戏的开始落井下石了，皇帝也丝毫不嫌事大，闲闲的开口。　　“舅舅，不可以。”姜舜冲到皇帝跟前，猛抱他的大腿。　　皇帝克制笑意，沉声问，“朕这就应了贵妃的请求。”　　“不可以，不可以，除了我你谁都别想嫁。”姜舜不假思索的冲班青大吼，吼完腾的脸就红了，红得很有层次，先是洁白如玉的双颊，接着耳朵也跟着红了，接着滚烫的热血全都往脸上轰隆而上。　　班青无奈揉了揉额头，突然觉得当初非要嫁给这么一个货，实在是，有些蠢啊。　　太子嘴角抽搐，要跟这么个蠢货抢女人，真是有够跌份儿。　　齐王已经不忍直视了，“行了行了，快扶着你的未婚妻下去吧，她脸色不对劲，别再生病了。”　　这两人走了之后，大殿终于恢复平日里庄严肃穆的气氛，皇帝看着自己的儿子们，再次开口，“这事你们还有异议吗？”　　齐王磕头谢恩，扬声道，“儿臣叩谢父皇圣恩，并无异议。”　　皇帝看向孟琮沅，孟琮沅磕头谢恩，沉声道，“儿臣并无异议。”　　三法司得令退下，皇帝的儿子们也圆满退场，皇帝往椅子上一靠，王珍上前给他揉肩，心里提着的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事情总算圆满了结了，拖了这么多天，真是操碎了心，本来还以为这两个儿子会趁机提过分要求，结果倒是容易得让人心中不安。　　***　　是夜，寂寂无声，红瓦宫墙，瑰丽异常的琉璃瓦上，凌厉的风霜扑在脸上，犹如刀割。孟琮沅足间点过各色宫墙，一路向西掠去，犹如鬼魅的身形轻盈迅捷，丝毫没有惊动夜巡的侍卫队。　　灯光渐微，人烟慢慢的稀疏了，在巍峨无边宫殿的西北方向尽头，那里是著名的冷宫，冷宫往前一点有一处居所，名曰【长生殿】。宫里的孩子都早幺，是以母亲生他之后，求皇帝赐名长生殿。宫门上贴着封条，孟琮沅纵身越过高墙，落在院子里。　　庭院深深，苗圃里面全是枯木飞草，再往前便是焦黑一片，断壁残垣，像是一座幽静的坟墓。落叶铺满了整个庭院，沉重的步履走过，黑色的皮靴踩碎了厚厚的一层落叶。这里曾经也是辉煌一时，它的主人曾经也是冠绝六宫的，短短一年多的时间，败落得那样快。　　那女人，入宫后因性情冷淡，对皇帝更是淡漠至极，很快就失势。他有记忆以来就没怎么见过皇帝，他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虽然颇受冷落但幸得太后垂怜，盛宠的班妃娘娘也多加照拂，母子二人也能丰衣足食，自得其乐。　　后来班妃去世，太子来了长生殿，日子便再也不曾安宁，魑魅魍魉都纷纷找上门来，过得很是煎熬。再后来，母亲没了，他常常半夜偷偷从桐吾殿走回这里，趴在母亲的床上吸取她仅存的一点气息。那晚，他从梦中惊醒，一场大火烧了起来，看着周围红红的一片，逃不出去……　　回京之后，皇帝召见过他几次，他也偶尔陪太后，时隔多年他是第一次回到这里。记忆全都是模糊的影子了，他在哪里摔倒过，在哪里围着母亲的笑过，全都是雾蒙蒙的一片。就连母亲的脸也记不全了，她死得匆忙，事后这里又烧的干净，别说身后之物，如今这世上怕是连她的一副画像都寻不到了。　　这些都是她自己不要的，不要他这个儿子，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他又有什么理由为她争呢。如今她的骨灰埋在东境的一处荒山上，孟氏皇陵，连她的虚塚都没有一个，以后这一处也不必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