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二十三年,庆平府,清风别院。 明日王嬛及笄,我和娘在清风别院待着,没人邀请,我们也乐得自在。 王嬛是这庆平府王夫人的嫡女,身份非同小可,这府里自然极其重视。 而我们母女却不一样了。母亲是嫁出去的女儿,却被男人——我那可恶的爹抛弃,投奔兄长家也被人厌弃,寄人篱下。 我娘叫王澜衣,我叫边遥。 小时候我问娘,为什么我是遥,而不是瑶或者其他的字,娘说,要我走的足够遥远,才能够看到大楚的大好河山。 可是我却总觉得,她却在遥遥望着,远方的父亲,能来接我们回家。 想到这里,我抬头搜索娘的身影,却见娘在别院的小凉亭底下,绣着什么东西。 我欢喜地扑过去,“娘,你又在绣什么呢?” 娘笑着,温柔地把我揽在怀里,“一个小绣袋,留给你用的,阿遥,有朝一日我不在你身边……你也好留个念想。” 娘的笑容,倾国倾城。一颦一蹙,尽显佳人风姿。 我听到这话不乐意了,“阿遥今年才十岁,娘就想离开阿遥了么?”故作可怜兮兮的模样,内心侥幸希望娘永远都不要离开我才好呢。 娘不以为意,一边帮我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宠溺地笑看着我,“阿遥迟早要长大的,娘不能一直跟着你啊。瞧你这满头大汗,小姑娘家,怎么比你枫表哥还不老实,干脆让你也去舅舅的训练营,学武得了。” 枫表哥是舅舅的第三个儿子,不是正室所生,却极其争气,为人也公正和善,他比我大五岁,我只和他说得上话,相处得来。 我作求饶状,赖皮道:“娘,你可饶了我吧,舅舅那训练营是人待的地方么,”我悄悄趴在娘耳朵上,偷偷地说,“那次我偷跑出去,在训练营看到舅舅……” “澜衣。” 吓我一跳。 身后稳实有力的声音,伴随着同样有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趁着娘闻声站起来的空,吓得我赶紧躲在娘身后。 是舅舅。 从娘身后探出头来,偷偷地瞧我那舅舅,星眉剑目,习武之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娘无奈地笑,“这孩子……”想把我揪出来,我抵死不从。 我害怕他,我在你后面就好。我在心里想。 舅舅也不那么严肃了,笑着看我。 娘轻轻捏我的胳膊,示意我,“快叫舅舅。” 我表现的怯生生的,“舅舅……好。” 舅舅大笑,“阿遥咋还怕起来我了?有空多带着孩子去正院走走,别老待在这别院里,你不嫌闷,阿遥也闷坏了。” 后面的话,是对着我娘说的。 娘笑而不语。 他哪里知道,他府里的那些下人们,是如何狗眼看人低的。 其实舅舅对我们母女还算好,衣食起居照顾的很妥当,之前我也是对他很尊敬很崇拜,可是后来看到他在训练营鞭打枫哥哥,遍体鳞伤,枫哥哥忍住也不叫,他也不停。我能想象那得有多疼,觉得舅舅真狠,并且庆幸他不是我的父亲。……然而想起我的父亲,我又要咬牙切齿骂他一百八十遍了。 想必今日舅舅来,绝不是为了闲聊,肯定与明日王嬛及笄有关。 “澜衣,明日是嬛儿的及笄,你也好久没有和我们一起,一家人热闹热闹了,明天带着阿遥一起来吧。” 果不其然。 娘极擅审时度势,即便是被父亲抛弃之后,稍有些萎靡和慵懒,仍旧不减风华绝代之姿。 这些我都是听枫哥哥说的,至于枫哥哥,应该是听舅舅说的。 娘稍微颔首,以示接受,“兄长亲自前来,澜衣岂有不去之理。” 舅舅果然开心了,继而道:“明日定有许多王公贵族前来,妹妹你若有心仪之人,跟为兄说便是。你一人多年带着阿遥,其中辛苦,兄长是能理解的。倘若有个人帮你一起分担,也是极好的。” 听到这里,娘的脸色微变了变,只一瞬,又恢复原本神色,行了一礼:“有劳兄长费心了。” 我想,这庆平府太多的事我不能懂,太多的人际关系我不能理解。 比如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训练营里,舅舅那么疯狂地鞭打枫哥哥,娘对我说枫哥哥其实最能担之重任,可是舅舅最宠爱的儿子却是大表哥王槿,王槿其实平庸又蠢笨,难道只是因为他是朝华长公主所生吗? 更想不明白,我娘那么美丽聪慧,懂礼度,知进退,我的父亲为什么要抛弃她,娶别的女人?难道也是为了权势,荣誉或是地位? 这样的事情,想来就很头疼。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越想摆脱,它纠缠的越紧。 舅舅走后,娘的心情如落千丈,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坐在娘的腿上,轻轻晃着娘的胳膊,“娘,你怎么了,跟阿遥说说,就会好了。” 娘抚摸着我的头发,脸色苍白,眼中似有泪光,“阿遥,倘若他日与你父亲相见,一定不要憎恨他。他……也是不得已……才不得不让我们母女离开。” 我专注地看着娘的容颜,抬手用衣袖轻轻擦去娘滴落在脸颊上的泪珠。 “切不要听信世人的流言蜚语,你爹情深义重,并非负心小人。阿遥,愿你不要憎恨,愿你长大能够理解你的爹娘。” 娘放下我,小心翼翼拿起刚刚绣好的小绣袋,从腰带宫绦上解下一枚玉佩,是飞龙佩,放在了绣袋里。 接着递给我。 “以后它就是你的了,自己放好,他日与你父亲相认。” 我接过来,映入眼帘,看到了绣上的图纹,以及附带八字,采莲女子,原本澜衣。 采莲女子,原本澜衣。 这是父亲和母亲的初遇吗? 为何就变成了现在分离永不相见的情境? 我将绣袋收入怀中,抱住母亲,紧紧地抱住。 母亲是个可怜人,陷入爱情的女子都是可怜人,我想我永远都不要变成这样的可怜人。 “朝霞,夕阳。” 我唤住前方匆匆走过的两个熟悉身影。 二人回头,眼中竟有惊喜,却不得不顾及主仆身份,恭敬行礼,“见过表小姐。” 朝霞和夕阳,是枫哥哥的贴身侍女。我和母亲来到庆平府三年,我这三年的时间多半是和枫哥哥一起玩的。可惜最近他被舅舅带到训练营,很少能和他相见了。 我走过去,问朝霞夕阳,“我枫哥哥呢?” 她二人忙引路,朝霞快人快语,忙道:“近日也不知怎么了,三少爷心情很是不好,还老是发脾气,我等都不知如何是好,还好表小姐你来了。” 发脾气?我一向脾气很好的三表哥居然发脾气?不是要掩盖锋芒么,怎么这就忍不住了。 王枫三少爷的长宁阁。 正碰见王枫在摔东西,一个青瓷瓶,就这样悲惨地碎掉了。 “哟,三少爷今儿咋了这是,火气那么大。” 我大步流星,停在他面前,微笑。 他抬头看到我,有一瞬间的惊喜。又迅速收起来,恢复原本怒气冲冲的样子。 我戳戳他,他还是不动。 多日不见,我发现他原本白皙的皮肤,已经变成了黑红。估计是在训练营没少受苦,所以才变得越来越健壮。 我又笑嘻嘻地凑过脸去,他不理我,干脆转过身去,只留一个挺拔的背影给我。 哼,不理我是吧? “哎呀!” 他身子动了动。 “哎呀哎呀,我脚崴了!” 他忍住不动,知我在骗他。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听到响声,终于回头,欲扶我。却看到我对他呲牙咧嘴一笑。 他终于不再故作深沉了,也不再不理我了,一边扶我起来,一边念叨:“就是拿你没办法,你这拙劣的演技,不堪直视。” 哼哼,那你不还是理我了,反正我的目的达到了就行呗。 “三少爷,说说呗,哪个不要命的又惹到你了?” 我看着他的侧脸,调侃道。 他脸色白了白,斜视我一眼,立时收回目光,皱起眉头来。 沉默。 “还不愿意跟我说?那算了,我这就走,告辞,哼。” 我作势要走,最终被他拉住。 他看起来神情有点扭捏,又不愿意跟我说,又想让我知道。他这少有的表情,勾起了我的兴趣。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是父侯……” 他又不好意思看我了。 舅舅?怨不道我说那不要命的人时,他的表情那么精彩。 “舅舅怎么你了?” 我更加好奇,随手拿起桌上我专用的杯,喝口水。 “父侯对比我和大哥,说我……说我是时候纳妾了……” 他不好意思地说着,还试探地看我的脸色。 “噗!”我一口水全喷在某人脸上,气的某人脸发黑,咬牙切齿瞪我。 “纳妾……大表哥大你三岁,已有两房小妾,明年你就满十六了,嗯,有道理,舅舅考虑的有道理……” 我偷笑,故意戏弄他。 下一秒他肯定过来掐我,我都做好逃跑的准备了,却没有想到,他居然动都没动,似是待在原地,神色黯淡许多。 我好奇看他,正欲问他怎么了,平日嬉笑打闹,早已稀松平常。他…… 他却突然开口,声音有些许沙哑低沉,“阿遥,你愿不愿我娶妻纳妾?”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的男子,仿佛已不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不知何时,竟换成了一个成熟稳重的陌生男子,却已到娶妻纳妾的年纪了。 我恍惚间,茫然道:“啊?” 他很有耐心地重复一遍:“我说,你只是你,你愿不愿我娶别的女人,从此和别的女人共度此生?” 我在内心想象着,一个女人走过来,亲切地拉着枫哥哥的手,亲热地叫着夫君,枫哥哥温柔地把她拥入怀中,那个女人还得意地斜睨着我…… “不愿意不愿意!”我忍不住咋呼了出来。 他好像看起来很开心。 但是,看他的眼神,他也好像误会了我的意思? 可是我不愿意能怎样?你不还得娶吗?我疑惑地看他。 谁料他道:“得知你的心意,我便已有底气。为了你,即便是忤逆父侯,我也敢。” 我抬头,看他眼底一片温柔,如深渊,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