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处活水上的阁楼之前,正想绕过去,就听得一串银铃似的笑意。
云珠一愣,下意识地往假山边挪动了几下,却见门口走进去一个穿青褙子下着洋红石榴裙的女子,这冷眼看着倒不像是普通下人,娇滴滴的身段,推门的双手白皙柔嫩,看着更不像是做粗活儿的下人。
反倒像太太奶奶们身边的丫头,也有可能是姑娘。见她走了进去,云珠想离开,可见着地上冰层细封,唯恐弄脏了新做得棉鞋。于是准备跨步回到廊下,正提裙抬腿时,就听人声隐隐绰绰的。
“你怎么现在来了,不是叫你在家吗?”是个男声,眼下有小厮在内院收拾院子,倒也不奇怪。
“我若是不来,你是个没眼力见儿的,不知又收了什么破烂回去。”这清丽的女声听起来有些年纪了,有些嘲讽又急切的样子,不觉叫云珠顿住了脚步。
收破烂。
下人们将主子赏赐的闲散物品带出府去,有卖掉的,有自用的,许多有地位的大丫头私下管这等行径叫收破烂,毕竟好端端的东西,主人家宁可收进仓库放着,也不会轻易赏人去。
“这是什么话?大姑娘还没回来省亲,我也不能拿那些显眼的东西啊?回吧,过了正月再说。”
“哎呀,来都来了。”那女声急忙说道。
“你闭嘴,我素日里不在家里,已经挪了许多东西回来,你也多管管你那妹妹,没事就来咱们家打秋风吃白食,像个什么话?”
那女声迟迟不语,室内的话音顿了顿,没硬气两分钟,就又服软道:“我也是心直口快,你别动气,如今有身子呢,大冬日的别出来乱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和静静怎么活?”
静静许是他们的家人,云珠猜测着。
“这个行不行?”
“不成。”
“这个呢?”
“这个可不行,这样显眼,明儿管家一查起不就知道了?”
一连问了好几个行不行,云珠心里七上八下的,直觉不能再听,悄悄摸摸的将裙子提高,准备一溜烟儿就跑到回廊那头去。
奈何天不遂人愿。
大门又咯吱一声,从假山石缝看过去,刚才那洋红色百褶裙的女人怀里搂着个什么,从屋里步履艰难的踏出来,脸上一脸满足地道:“我就先回去了,晚上等你回来!”
她进去的时候肚子还没这般大,出来就微微显怀了,是打量着拿人当傻子吗?
“行了行了,路上小心点儿,别……”男人四下张望,连推带搡的将女人送出门去。
那模样,不知是哪位太太身边新晋的丫头,云珠搜遍了脑海,也没想出来她姓甚名谁。
但云珠看得清楚,那小厮是贾政身边跟在兴儿手下做事的,平日里也是默默无闻的‘老实人’,怎得这般疯癫?竟敢在大观园里偷东西?
按例律,奴婢偷盗,依程度罚鞭刑、判净身撵出门或斩手,严重的打死不论也有,这帮人疯了不成?
云珠不敢多留,还有个把时辰就到晚膳时分了,她可不想在大观园里饿着肚子吹冷风,于是那两人前脚走,云珠后脚就直奔针线房而去。
吹着手里的热水盏子,云珠的表情隐在水汽之间,看不真切,但话语却直愣愣的传到晴雯耳中了。
她似乎有些茫然,只因为云珠素日不爱探听消息,一副勤谨的鹌鹑样,如今这般,倒叫人不习惯。
见晴雯不语,云珠不由得关切道:“嫂嫂如今休养得如何了?”她还茫然不觉,虽心中有些猜测,却迟迟不肯相信。
晴雯沉默半晌方才对云珠说道:“哥哥说是去河边洗衣时摔了一跤,在雪地里躺了半日才被寻到,回家便……便……高烧不下,没几日就……”
她愣愣地看着杯子。
云珠感觉房中温暖的气息瞬间散尽,安静得仿佛冰窟窿似的。
两人对坐了许久,沉默着,毕竟这听起来实在是太离奇了。
“你是否也觉得我太过冷血?可怜我那侄女儿如今在襁褓之中,若是能得位和善的后娘,兴许还能有活头。原本我都寻摸了年后要放出去的丫头们,也想着给他寻个安份柔善的,可他……”晴雯缓缓地说起这些事,喉间几度哽咽,显然是极难受的。
一是难受那个温柔和善的嫂嫂去了;二是共情那襁褓中的小儿;三是难受多官续娶,竟是全然罔顾她这个妹妹相劝,找了个那样的‘危险分子’回家。
晴雯一想到多官那钻进死胡同油盐不进的样子,又是气得手脚冰凉,万万没想到自己掏心掏肺当做家人的吴贵表哥,会是那样的想法!
她是从来没想过要寻个灯姑娘那样的人回家做嫂子的,所以她故意对吴贵的新婚事充耳不闻,也不曾与身边人说过,她既怕旁人笑话她,又怕旁人瞧不起她。
府中不少知道内情的来像她道喜时,皆是没好脸冷言刺出去的。
因云珠沉默着,显然两人都知道那赵灯儿的‘英勇’事迹,便齐齐叹了口气。
听着晴雯低低的啜泣声,云珠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只得上前递了帕子,又温言安抚了,说起去岁去赖家贺喜时,在墙头瞧见的风月事。
想了想,又将多官媳妇生孩子那日,遇到赵灯儿的场景与晴雯说了。
还没等晴雯好生询问这又是什么情况,云珠苦笑道:“而今斯人已去,活着的才是最要紧的,我冷眼瞧着那赵灯儿倒像是个能安稳过日子的,不管从前怎样,到底是已成定局,如今小侄女儿需要你呢。”
她也没问晴雯为什么没去也没通知众人,晴雯这人好面子,那些旧事也不必翻出来细说了。只旁敲侧击的提点着晴雯,还是早些将那灯姑娘送去庄子上与多官一处才是,免得在内宅里又是许多风雨。
“也要找个靠谱的奶母。”云珠想了想,又加了一条。吴贵一个莽汉子,养那还没断奶的幼儿恐是劳心费力,灯姑娘再风流,到底是个姑娘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晴雯怔忡片刻,又叹息了一声。
“你顾虑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