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八是皇帝的寿诞,不过因为太上皇的国丧,这庆典便搁置了。
但各地的贺表依旧雪片子似的进京,而各邦使者不必忌讳,照例亲身来贺,一时间前朝后宫都有一种隐秘的热闹在欢腾着。
本来元春作为贵妃娘娘,理应上表贺礼,可正因为建福宫成了新的冷宫,而家中祖母又西归,虽得了太上皇的抬举,可如今太上皇去了,也就没什么人当她是回事儿了。
眼下元春懒怠的靠在榻上,若不是抱琴连番催促,她哪里会出门去?
今儿皇帝在前朝吃了几杯酒,照例歇在皇后宫中,如此情形,妃嫔们只得中规中矩的前往再贺一回万寿,好在殿中一眼望去,不似往年那般穿红着绿,难得素雅。
身为贵妃的元春,斜斜立在人群中,遥遥与王夫人这个外命妇举了一回杯,便罢礼随众人退了出去。
陛下心情不好,多留无益。
元春将手搁在抱琴手上,迎着斜阳悠悠往建福宫走,神情无悲无喜,她恼怒过娘家的胡闹,也憎恨过帝王的无情,但时光荏苒之后,又安定下来,毕竟眼前的才是生活。
“近来娘娘总操心公主,自己都瘦了不少,可是要请御医来瞧瞧?”抱琴扶着元春,看着远远跟在身后的宫人,柔声道:“东瀛国来使向中宫进贡了许多神仙膏,陛下赏了些下来,连皇后娘娘都说用之有松快愉悦感,不如婢子晚上给娘娘点上?”
“无病无痛的,何须药物助疗?”元春回绝了,目光遥遥探上宫墙,她从前的卑躬屈膝是为了娘家,如今的卑躬屈膝是为了孩子,那将来,还要吃多少委屈,她的阿囡才能长大?
眼下父亲瞧着是袭爵了,可前路荆棘不说,贾府倒了半幅门楣,父亲又是个软和人……
元春不由得有些气闷,握着抱琴的手,低声说着些靖和的日常小事,想着转移注意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建福宫门口。
冷冷清清的,一如当初的冷宫,好在靖和开智早,三岁的小儿咿咿呀呀的说起寻常小事,便可消百愁。
她推开抱琴,松快道:“我去看看靖和,你们自己忙自己的吧。”
过了明堂,转入偏殿,接下来便是靖和所居的长和殿。元春刚走过去,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影影绰绰的人声,只当是靖和在与宫人玩闹,便唇角带笑,快走几步加快了速度。
按制,皇子公主们的母亲只要不是过于低位或是无德,便可亲自抚养孩子到六岁,而后迁居别宫,一直到成年后开府或是出嫁。
因而元春十分欣喜于靖和的早慧,那恐怕会成为漫长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温情与快乐,可追忆终身的那种。
靖和奶音阵阵,口齿伶俐,元春站在廊下听一会儿,待听到里面的男声,脸色倏而变得十分难看。但此时她还有些理智在脑海中,知道自己若是就这么闯了进去,东宫私入后妃宫殿的罪名便坐实了。
对于陛下来说,此等奇耻大辱不知道要削去多少人的项上人头!
退一步说,东宫是亲子,靖和也是亲女,可自己呢?她还没来得及陪靖和长大……
念及此处,元春周身僵硬,手脚冰冷,忍了忍心中的怒气,黑着脸转身欲走,这人来去无痕,可每每担惊受怕的都是自己,实在是有悖人伦,理应禀告陛下,狠狠罚上一回,叫他再不得入后宫的大门才好!
“殿下……我母妃,若是有你说的那个胆子,又何至于蹉跎至今呢?殿下既信得过我建福宫,不若此事就交由我……”
清脆的奶音之后是东宫的一声浅笑,“即便你做,也得你母妃首肯,你才出得去这建福宫的大门不是?”
什么事要三岁小儿?还要出门?元春面色铁青,全身不住地颤抖,是气的。
抱琴远远见着,有些担心,便招手来两个宫女,想要走近去扶她,还没问娘娘这是怎么了,公主就在殿中,为何不进去?就被猛地推开,几乎跌坐在地。
“出去!都出去!”元春大声下令,脑子里只剩这一个念头。
抱琴见状,吓得脸色发白,起身膝行几步,想要去抱元春的裙摆,嘴里喃喃有安抚之意:“娘娘……”
“本宫叫你们都出去!听不懂吗?”元春把着门口,屋内早就没有人声了,她现在最恐惧的事情,就是身后的门会打开,而能做的只是厉声呵退殿中的宫人。
她是武将家的姑娘,拳脚上的功夫虽然生疏了,但昔年在家时也是细细学过的,若不是手边抽不来刀剑,抱琴她们恐怕不仅仅是栽倒在庭院之中。
“你……”见抱琴的仰倒之状,元春关怀的话还没说出来,就听得身后吱呀一声。
那是门开的声音。
好似一条绷紧的弦终于迎来最后一击,脑海之中‘嘣’的一声,元春便觉得眼前一黑,周身的力气猛然泄去,向后栽倒,幸而水颐上前,金石铺就得地板上才没迎来一场肉身碰撞。
靖和连忙招手,叫抱琴取来安神药粉,香包在元春鼻尖晃过三巡,她打了个喷嚏,泛红的眼尾终于压不住悲切。
“啪!”
“母妃!”
“娘娘!”
桃红的手掌印很快在水颐的脸上清晰绽放,恰如天边彩霞。
抱琴与众宫人大惊失色,没头苍蝇似的乱成一团,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给元春拿帕子擦手,还是该给太子殿下煮个鸡蛋,亦或是纠结她们建福宫里为什么会有个男人!
巴掌甩出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心中的一片怆然与后怕,不觉落下泪来。
东宫来此地的次数多了,她却始终改不掉担惊受怕的毛病。去岁太上皇西去,虽未明言死因为何,但元春却隐约觉得与东宫为靖和挂上的那个荷包有关系。
荷包早就烧了,直到太上皇下葬,她吊着的心才稍微落了实处。可随着东宫悄然到访的次数愈发频繁,那种朝不保夕命不久矣的
靖和上前,小大人似的掂脚抚着元春的腰背,徐徐劝道:“母妃这是怎么了,可是天热了身子不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