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前确实对老者的身份有过各种猜测,但要说非人……他还真没有往这方面想。
一个具有人形的生物,不是人的话能是什么呢?
意识态生命?
顾修涯心头生出一个猜测,但很快又自行推翻了。
之前老者出现的时候,他正处于颅中之眼的视觉下,如果是意识态生命,他不可能看不出来。
老者站在一旁,见顾修涯面露狐疑,伸出手道:“你若是不信,且上手便知。”
顾修涯闻言,稍作犹豫,一边暗自警惕,一边抬起手朝老者手上放去。
下一刻,双方手掌交错而过,落了个空。
顾修涯短暂一怔。
老者收回手,道:“现在你应该相信,我没有骗你了吧?”
顾修涯没有回答。
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嘴里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这一刻,顾修涯突然明白了,老者之前在城门口的诸般神异表现,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那不是术法。那是老者与众不同的天赋。
对方所谓的一瞬千里、一叶障目、化实为虚等术法,都是其依靠自身本就具备的天赋,在故弄玄虚。
对方不是人类,而是某种具有人类外观的、常人无法看见、亦无法触碰的东西。
也正是因为这种无法触碰的特性,对方这一路上,才会一直与他保持着距离。
因为一旦两人发生接触,对方的高人形象就露馅了。
“前辈,我不明白……”
顾修涯看向老者:“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我虽然不知道你之前是出于什么目的,选择要在我面前故弄玄虚,扮作高人模样……但你既然这么做了,就没道理突然自揭其短,向我吐露真相才对。”
“毕竟,这样一来,你之前所做的一切,就成了无用功了。”
老者听罢,道:“你不用瞎琢磨,老夫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目。之前是你小子太过多疑,我不得已才扯了张虎皮想要取信于你,如今我自揭身份,也是为了你我之间免于因此生出芥蒂,以便接下来开诚布公,好好谈谈正事。”
正事?
顾修涯想不到,面前的老者和自己会有什么正事可谈。
心念转动间,他道:“若说开诚布公,前辈的诚意恐怕有些不够。在谈正事前,我起码得知道,和莪说话的到底是什么罢?”
“此事你便是不问,我也会同你说的。只是,叫我如何来讲呢……”
老者抬头看天,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层云,看到了久远之前的景象。
“自皓月归天,大日复现,我便冥冥生了神智,后浑浑噩噩不知几许,突有一日得见光明,一睁眼,便发现自己身披蓑衣,坐在一崇山之上。你问我是何来历,呵呵,我倒是也想知道。”
“我自出生便是这幅面貌,百年过去仍旧不改,我原本以为这世人皆尽如此,直到下山后才知道,这世上还有生老病死,成住坏空。我一路行来看了人间百年,偶尔也想入这红尘走一遭,可惜啊,我能见人,人却不能见我。”
“这世间万物,于我而言,就如那道蕴所藏之春秋往昔一般,恍恍惚好似一场大梦,观之可见,触之难及。叫我越看越是不忿,越来越是恼火。”
“凭什么,这花草树木,走兽飞禽皆有一生滋味,我却只能梦里看花、对镜空叹?”
“我恨,也气,就回了山上枯坐。”
老者说到这,顿了下,脸色突然有些萧索。
“那时候,我脑子里一直有个问题——这天地叫我生来不死,却不允我尝这人间悲欢,只许我做个红尘看客,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想啊想,一直想不明白。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能看到这世间万物的道蕴,而其他人却对此一无所知的时候,我才幡然醒悟……原来,天地叫我生于这天地间,是打着这般主意。”
老者的目光垂落,扫过满地书册,缓缓道:“人书百事以为史,道传千义方成经。这天地之间乾坤万变,又何止千义百事。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远不及千秋万代之久远,他人便是穷尽一生、兄终弟及,亦难留记天地之万一。”
“唯有我啊……唯有我这么一个不老不死的东西,才能把一切,都记下来!”
“天地予我一双神眼,是为叫我看清一切。天地将我与世人隔绝,是为叫我守正持中。天地让我不老不死,因为这天地间发生的一切,必须要有人一直记得!”
“它选择了我,作它的史官。”
“它要我记录下万物的生发与陨灭,要我体天之义,记地之理,亘久不忘,永生永世留存!”
“然后,说与后人听。”
老者的目光落到顾修涯身上:“就像天地选择了我作为它的史官一样。它同时,也选择了一部分人……来聆听这段源远流长的天地厚史。”
顾修涯沉默不语,心里却为老者话语中透露出的惊人信息而震撼。
天地居然创造了一个不死的生灵,来记录自身的历史……
如果老者没有撒谎的话,岂不是说明,此方天地是有自我意识的?!!
一颗具有自我意识的星球,这样的事情简直闻所未闻!
若真如此,这星球上的万物,和那鲸鱼身上的藤壶,大象身上的跳蚤,有什么区别?
顾修涯心里如有惊涛骇浪,越想越是震撼万分。
他紧接着又留意到老者话语中的另一个关键信息。
所谓的一部分人……是什么意思?
难道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人来过这里?
顾修涯想到这,也不遮掩,直接问了出来。
老者听罢,微微点头:“你猜得没错,这些年来,我曾数次见过同你一样不属于这片天地的【异人】。也正是因此,我才能在你出现的瞬间,根据过往经验,找到你。”
“每个【异人】出现的方式都是不同的,有的是身着精致铠甲从天而降,有的是乘坐玄奇飞舟莅临人间,有的也如你一般,没有任何预兆,凭空就出现了。”
“这其中,大部分异人的模样皆与常人迥异,有的,甚至连人形都没有。”
顾修涯眉头微皱。
铠甲、飞舟,模样与常人迥异……
听起来怎么这么像外太空文明来客?
……这观仙世界怎么跟个公交车似的,到哪儿都有鬼东西冒出来?
是因为三百年前的那场大战暴露了坐标吗?
这些人跑到观仙世界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顾修涯一时间想不出个所以然。
他定了定神,将发散的思维拉回正轨,问出了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前辈,不知你所说的这些异人如今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们都已经消失了。”
“……每个出现的异人,最后都会莫名其妙消失,有的是突然走着走着就不见了,有的则是在我眼前化光消散……”
说到这,老者顿了一下,道:“虽然异人们消失的方式不尽相同,但每个异人消失前,天上都会出现一艘飞舟。那飞舟非常诡异,明明庞大到遮天蔽日,在人眼中却无形无态,分毫难见。我也是通过感悟道蕴,才偶然发现了它曾经出现过。”
“想来,异人们的消失,多半和这飞舟脱不了干系。”
顾修涯默默听着,心里念头百转。
老者口中常人不可见的飞舟,明显就是一艘装备了光学隐形技术的飞船。
而所谓的化光消失,说不定就是某种粒子传送类的手段。
顾修涯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在意的是……那些消失的外星人,究竟是主动乘坐飞船离开了这里,还是,被抓走了?
如果是前者还好,如果是后者的话……
老者站在一旁,见顾修涯眉头紧蹙,似有担忧。
稍加思忖,他开口道:“你且放宽心,我已记下了那艘飞舟之上的道蕴气息,它若是再临,我必能先有所觉,提前予以你警示。”
顾修涯闻言,回过神来,拱手道了声谢:“那就多谢前辈了。”
老者摇摇头:“你不必谢我,我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你身怀玄奇道蕴,本就是非常人物,即便我不帮你,想来你自己亦可化险为夷。”
“......前辈,你越是这么说,我这心里越是好奇得紧啊。道蕴到底是什么?你能否做些类比,多少予我些提示?”
老者犹豫片刻,道:“我可以试试。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前辈请说。”
“......人,可逆天否?”
“当然。”
顾修涯闻言,毫不犹豫道:“我等修士,本就当逆天而行,方可证道长生......”
“错了,错了。”
老者摇摇头,打断了顾修涯。
他道:“你啊,还是年岁太小,见短识薄。你以为是你等修士凭己身修行逆了天理,证道长生?不,你错了,那是天地给了你们这些人机会,给了你们逆天的道路啊!”
“若这证道长生之路,真如你所想一般,是人定胜天之结果,为何如今天地不过略略改换新颜,这天下却再无一人可成仙呢?”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天地断了凡人成仙的契机啊。”
“天地凛凛,神威霸绝,凡天不予,皆不可取。此即天地之霸道矣,非人力可驳逆之。”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