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寒秋冻,省立中学的校园早没了烦人的蝉鸣。
清晨。唯余下麻雀叽喳的叫声、学生们的朗朗读书声。
太阳终于从洁白的云层里爬出来,挂在湛蓝的天空中,清晨的柔光透进窗户,淡淡的金辉照在黑板、同学们的木桌上。
当然,沈先生光秃秃的头颅也在反光。
在讲完了关于学测的注意事项后,他终于说出了学生们期盼已久的那句话:
“下课。”
于是同学们终于可以坐下来,与周边的同袍们讨论起学测的事。
省立中学向来喜欢考试——而且十分频繁。
关于这一点,班里的同学们大多早已从留级生口中知道,因而没人感到惊讶。
但当教员亲口确认这件事后,便给百无聊赖的同学们一个可以讨论的话题,教室里还是立刻出现了一阵骚动,一片讨论声:
“这才开学一周,能教什么?上这么几节课就要考试了?而且教员们讲课讲的都太快了,我有些跟不上啊!”
“我倒觉得还好吧,虽课程讲得确实快了些,但每天放课后家中还有私塾先生教我,倒也能跟得上进度。”
“你果然也在偷偷学习!李军华,你个浓眉大眼的,真看不出来你这么鸡贼啊!都是跟包子学的是吧!”
在百无聊赖的早晨,学生们终于有了个可以讨论一整个课间的话题。
“这都听不懂?讲的也不难啊,伱会不会学啊!”
同学们讨论的正欢快,忽有一道不合时宜地声音响起,却没人理会他。
发出声音的人叫李先锋,平时很爱炫耀,喜欢不懂装懂,在班级里隐隐有成为“马戏团小丑”的趋势,大抵每个班级都容易出现这样的人。
这些天,坐在他周围的同学都已经习惯了此人的秉性,已经开始拿他当不存在。
“小芳,我们之间大抵是完了,重分座次,你我二人可能从此就要相隔数米,天人两隔。”
“滚开啊!我和你又没关系!”
……
总而言之,大多数学生们对于这次考试十分没有信心。
因而已经有同学预备作弊——开始拿动铅笔打小抄,这可是老本行了。
也有人跟关系好的朋友说出了“明天考卷给我抄抄”一类的话。
沈先生本已走到前门口,将要出去,在一片嘈杂声中隐约听到这些话,又站住脚,他皱了皱眉:
“新学中的考试,一律严禁作弊,凡是被巡考教员发现考试过程中作弊的,直接取消所有考试成绩,还要到‘耻辱榜’上公示一个月。”
“我们班的学生,考得差些无所谓,以后好好学便是。谁要是作弊,就是丢我沈衍复的脸,以后上课都到教室后面站着上。”
沈教员说话间间,扫视一圈教室,冰冷的眼镜透露出有些冷冽的寒光。
显然,光头教员对作弊这事很反感。
他这番话直接打消了部分同学想要作弊的念头。
作弊的惩罚不可谓不重,若是天天站在教室后面上课,一来容易身劳体累,不能在上课时跟同桌、附近的同学讲讲话、放松心情,着实憋屈。
二来,同学们上课时扭头一看到自己就能想起来:“这家伙是因为作弊被罚站”,往后恐怕在班里就再也抬不起头,大家都是读书的体面人,脸面自然是要讲的。
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不能得罪沈教员,否则往后一年的日子恐怕便不好过了。
……
“包国维,怎么样,这次考试有信心吗?能不能考个三甲之类的?”
说话间,郭纯往嘴里塞了一条上面沾满芝麻、葡萄干的白年糕,嘴里还“吧唧吧唧”地嚼着,这甘甜的糯米口感十分不错。
跟包国维做了这么久同桌,他心中早已知道同位这人的理科水平有多么恐怖:
这些时日,班里的同学们都喜欢到包国维这儿来问理科题目。
无论是什么题目,包国维都能在短时间内解答出来,至今还没有碰到过拦路虎,这叫郭纯心里都十分佩服他。
如此看来,除却“国文”、“历史”、“西洋文”三分科目以外,包国维已提前预定了三个“甲”。
“六甲。”
包国维将目光投向窗外,扶了扶自己的金丝眼镜,自信的轻轻吐出两个字,逼格十分高。
但配上这身银灰色的派乐蒙西装、儒雅的金丝眼镜,加上抹过司丹康的油头,说出来的话竟让人下意识的就信了三分。
郭纯看着包国维,心中微微有些惊讶:这同桌怎么忽然变得有些……说不上来,总觉得气势强了不少。
原先的包国维家境终究差了些,若是不算上那间老破小的宅子,浑身上下能动用的身家也不过几十大洋,自然底气要弱三分。
而现如今,他已攀上一株大树,实现了阶级跃迁,和新式学堂的权贵子弟们之间也没了本质差距,又穿上了二十五块的派乐蒙西装,自然也就变得底气十足。
“你准备考六甲?国文、历史且不说,莫非连那西洋文你都擅长?”
郭纯还不知道包国维西洋文水平也十分不错。
这也正常,包国维近些日子忙于处理校外的事,大部分时间都在钻研化工知识,心思又放在了等楚少爷来信上,安分的很,因而文科的“天赋”未能展现出来。
包国维用右手轻轻摸了下自己的油头,嘴角一勾:
“不错,我觉得我应该能考六甲。”
在苏州省立中学,六甲的含金量无疑很高。
在这个年代,并不缺乏聪明人,不然也不会涌现出如此多闻名世界的物理学家、化学家……。
但自新派中学开校以来,每年能考到全甲的学生,往往也只有三四个,少有超过一章之数的。
原因无他,为了区分学生之间的差距,先生们总会在考卷最后面出一些既难又绕的题目,这些题目绝非认真学习就能做对的,十分考验学生的思维能力。
而这种出卷方式已成了早已成了约定成俗的习惯。
根据郭纯的记忆,往年一个班里头能有个三甲生已经殊为不错,四甲生便在全年级四百多人里数得着,若是包国维能考到六甲,也许就是……全校第一?
看着包国维一脸自信的样子,郭纯竟觉得这人还真有可能做到?
“我去年考了五丁,今年还要考六门,恐怕是要考个六丁了,那这次我们合起来就是六丁六甲。”
郭纯连这话都说出来了,真聪明!这回谁还分得清他和爱因斯坦?
坐在一旁的陈金华正独自钻研着数学书,想着这次学测怎么把奖学金给挣到,下一次小工头给自己发奖金是什么时候,今天中午吃什么……
但在不经意间看到郭纯在吃年糕后,只觉得原本就有些饿的肚子里越发有些难受。
以至于肠胃不受控制的发出了“咕咕”叫的声音。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本身少年时期人就在长身体,故而很容易饿,吃的也多。
要紧的是陈金华在认真学习的同时,还天天在码头干重体力活,体力消耗很大,天天吃不饱,一周下来,早已有些头晕眼花。
今早陈金华花了一分钱,在码头的商贩处买了一大碗搀着些木屑的糠饭,未能填饱肚子。
又赶着东食堂关门前去盛了些免费的粥,一直饮到想吐出来为止,可现在依旧觉得肚中饥饿。
按照以往的习惯,陈金华饿肚子时候就要趴在桌上,进入幻想时间。
可自那天以后,陈金华便没法再进入幻想时间来缓解自己的痛苦:
以往总是幻想自己变成富贵人家的孩子,还有个当老总的爹,可现在爹没了,就连家都快散了,哪里还有幻想的资格?
包国维正和郭纯交谈着,忽然听到陈金华的肚子传来叫声。
心善的包少爷自然不能不管,毕竟陈金华的处境,和曾经的包国维有些相似:
同样是以低微的身份,混迹于充斥着上流子弟的学堂中。
故而能引起包国维的共鸣,不是不吝啬于给他些小帮助。
正好包国维的桌洞里还有一根“小狗”形状的小糖人:
这是昨天在学校的商店中买的,一直没来得及吃,于是包国维随手取出来递给了陈金华。
现今包少爷的家底已有几千大洋,自然不会吝啬于一份三分钱的小糖人。
陈金华的肩膀被包国维戳了戳,他转头看过来,愣了下,缓缓伸手接过糖人:
“谢谢!谢谢!”
一口把糖人含在嘴里后,陈金华深深看了眼接着和郭纯交谈的包国维。
于是便接着钻研算学书,看着这些让他头昏脑涨的三角函数,陈金华忽然鼻子里有些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