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经历过生死离别之后，柳烟比谁都更加懂得得这个道理。　　　　她现在活着，却日日思念着故去的人，沉浸于旧日时光，若不是有顾承辉要照顾，只怕早就追随着那人于黄泉相见了。　　　　柳烟虽是汉人，但受师门影响并不拘泥于礼法伦常，她听了未晞讲的事情，想的却并不是那么简单。　　未晞跟她说了很多，足足快有半个时辰，但也只是堪堪挑了些她觉得重要的事说了。　　可能她自己也没发现，比起现在，她说起过去更多，她只要说起东方未明，总是下意识的又要提她的兄长几句，好似做个对比，但实际更像是疑惑，她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她到底在喜欢东方未明些什么。　　　　柳烟心中有很多疑惑，她总觉得东方未晞还有些重要的东西没有告诉她，她也不好出言相问，只能就事论事，来考虑这个问题。　　　　柳烟微微颦眉，沉默思索了一会，抬眼，平和的望着未晞，淡淡的问她：“你与他在一起，觉得高兴吗？”　　　　“咦？”未晞一愣，她不由自主的咬了咬手指，思考了一下，有些迟疑的回答道:“应该是的，我只要看到他就觉得开心了，我喜欢与他在一起。可是……很多事他不知道，我总是免不了会伤心，我很想怪他，可是，说到底，还是我的错，我要是跟他没有关系就好了。”　　　　未晞这话，说的柳烟面露无奈，到底再骄傲独立的人，喜欢上一个人，也不免自卑自怜。　　　　“那你与你哥哥在一起的时候，你就不开心吗？你还会难过吗？”她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的眉毛，那里有一道断痕，却是她自己为了顾临安与家中决裂的时候伤到的。　　　　“那怎么会？他虽然不事事让着我，但对我也挺好的，就是喜欢逗我，我要是发火了他反而觉得有意思，不过……我觉得他可能有点嫌我烦。”　　她顿了顿，突然神色一转，眼中雾气弥漫，“我不怪他抢了天龙教，我也尝试着去理解他为什么派人要杀了我，我只是……只是不能够接受，他不相信我。”　　　　“他不相信我。”她痴痴的重复了一遍，突然就笑了，那笑容极美，却又隐含凄楚，她睫毛轻轻一眨，一滴浑圆的泪珠就顺着眼眶滑落。　　　　柳烟看着她，有些心疼，她用帕子替未晞擦去泪痕，拍了拍她的肩膀，劝解道，“这世上无论是谁在一起也不可能凡事都只有开心的时刻的。”　　　　未晞捏着帕子，自己却摇了摇头，“谁说的，我与剑寒哥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没有不开心不顺心过。他凡事都让着我，依着我，我也不会对他耍脾气为难他。我原来以为我是喜欢他的，可是现在我就不确定了，不过不管我喜不喜欢，他是汉人，我们身份相差悬殊，总归是不可能的。”　　　　柳烟听了，有些无奈，她就知道，东方未晞下意识的隐瞒了些东西，或许她自己觉得不重要，但见微知著，她已经明白了她的顾虑。　　　　身份，地位，以及血统。　　这是东方未晞无论如何绕不去的矛盾。　　　　她想了想，试探的问道，“你知道我和顾临安的事吧？”　　　　未晞摇摇头，“你不愿说。”　　　　“我若是再不说，这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柳烟苦笑一声，语带惆怅。　　　　“当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断了两根肋骨。不是我打的，而是他为了救我而断的。”　　“那日有人当街纵马，我正好在街上游玩，我怕麻烦，特意带了斗笠，我本来想些教训一下那人，可我还没动武，就被人推开了。”　　　　“是顾临安。”未晞肯定道。　　　　柳烟轻笑着点了点头，“他自幼娇生惯养，当时疼得都快要晕过去了，却还在一直安慰我，让我不要怕。你说，他傻不傻？”　　　　“后来，我又见到他，我是去他府里杀一个人的，可是不小心进错了他的房间。”　　“他竟然以为我是小偷！还跟我说他们家风清廉，会定期救济穷人，问我为什么要选择他们家来劫富济贫。”　　“我当时觉得又生气又有趣，就想逗逗他，便总是去找他，结果不曾想却把自己逗进去了。”　　　　柳烟说到这，略有些笑意，可她顿了一顿，话锋一转，却神色冷了起来。　　　　“他们都说他不值得我喜欢，说他是家中幼子，性格软弱又无能，可他们懂什么？除了他，我谁也不喜欢。”　　“就算是全世界最好的男儿又怎么样，没道理最优秀的就是最适合的，没道理谁喜欢我我就要喜欢他，喜欢本身就没有道理。”　　　　柳烟冷声说到这里，却略微迟疑了一下，眉眼又柔和了下来，“你知道吗？他其实真的什么都不大会，但是他愿意为了我去学去改变。”　　　　“我一直没有嫁他，因为他家里不同意，觉得我身份低微，但他告诉我，若是他家里人真不接受我，他就分家出来，他不能让我受任何人的气，连他自己也不可以。”　　　　“可惜，我没有等到那一天。”　　　　柳烟说到这，已是泪眼朦胧，声音哽咽，未晞很想让她别说了，但她还是接着往下说到。　　　　“我父亲最终还是心软让我进了大牢，我本来想着若是救不了他就与他死在一块也挺好的，可他却把承辉托付给我，说是他家中最后的血脉，让我连一句陪他死也说不出来了。”　　　　“可我知道的，他这么做只是想让我活下去而已。”　　　　说到这，柳烟是彻底说不下去了。　　　　未晞不知道她该说什么，但她知道，柳烟有自己的决定，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　　　　柳烟平复了一下心情，突然问道，“你认识扬州的沐雨吧？”　　　　未晞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认识。”　　　　“她与季锦年，人人都说是神仙眷侣，但一开始也只是门当户对的一场婚姻罢了。所以，说到底，感情的事还是因人而异。”　　　　“未晞，我也没有什么好给你建议的，但是，不要勉强自己，不要为了另一个人去做自己不愿意的事。”　　　　东方未晞点点头，她很赞同，但觉得自己不会这样，但想想之前自己做的，又有些不确定了。　　　　她许久未曾见过柳烟，心中也知晓这只怕是最后一面了，不免有许多话想说。但她也不想说些什么给柳烟增添烦恼，便挑了些自己的开心的事说了。　　　　柳烟听完，却望着她，似笑非笑的调侃道，“你的心事藏的真深啊。”　　　　“什么？”未晞不理解她的意思，她觉得自己只是说了些很普通的事，无非是些她怎么在宣城农村折腾，怎么赢了少年英雄会，怎么去青城派闹事，最惨则她在天龙教牢里的事情。　　　　柳烟望着她，但笑不语，亏她之前还那般担心，现在看来，都是多余了。　　她比未晞痴长几岁，虽不敢说见多识广，但旁观者清，她可以断言，东方未晞当真是从来没有明白过自己的心意。　　　　东方未晞在意的东西很多，可有些东西却是可以放弃的，一旦她真的明白她最在意的是什么，选择自然而然的就出来了，不需要半点纠结。　　　　“未晞，当你犹豫着一件事的时候，其实你内心已经有了选择，只是你还没有充足的理由说服自己。”柳烟看着未晞，似感慨般对她说道。　　　　未晞听着她的话，突然心里就有些慌，“……不说我的事了，你的身体，自己应该清楚，没有几个月了。”未晞挣扎的说出这话，她心中难过，纵然她医术高明，但哀莫大于心死，柳烟不愿活了，她也没办法。　　　　“我知道，也就是这个冬天了，本来我还在担心承辉怎么办，正巧你来了。我能把承辉交给你可以吗？”柳烟说到这，一把抓住未晞的手，充满期冀的望向她。　　　　未晞郑重点头，“但凡我在这世界一日，我就会尽我所能的照顾他。若有违誓，定叫我身败名裂。”　　　　柳烟轻轻的笑了笑，摇了摇头，她苍白着脸色，神情严肃，起身将顾承辉喊进屋来。　　　　“娘，你找我什么事？”顾承辉问他。　　　　“你跪下。”　　　　顾承辉一句话不说，乖乖照做，可面露不解。　　迎着顾承辉那不明所以的神情，柳烟突然笑了，她的笑容极淡，就像是一缕随时会消散的轻烟，稍纵即逝。　　　　“我照顾你不了多久了，可我总会找人照顾你的。”说完这话，柳烟转头看向东方未晞，真心实意道，“未晞，我这个儿子天赋并不好，我不指望你收他做徒弟，只要你能让他跟着你，学些安身立命的本事，就可以了。”　　　　未晞点点头，她也知道柳烟这是谦词，天赋如何还是要看与谁比，与她门派众人相比，顾承辉是相形见绌，但若放到江湖上，那也是一等一的好苗子了。“我会好好对他的。”　　　　柳烟笑了笑，从房中拿出一个画卷递给她，“这是我们第一次见，估计也是最后一次了，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临安当年给我画的墨梅图，你且收下，日后多多保重。我身体不好，不能送你，就让承辉替我送你吧。”　　　　未晞点点头，又说了几句话便起身打算离开，可当她走到门口，却听见柳烟突然喊她的名字，那声音似是纠结许久后的决定。　　　　她回过头，就见柳烟靠着方桌，身姿窈窕而单薄，正微笑的望着她，话语含糊却又好像意有所指，“到现在为止，真的没有会让你心甘情愿出嫁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