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东海之滨,暗夜笼罩。 一个敏捷如同猿猴的影子在礁石间攀爬跳跃,身后火光将天烧得通红。 “抓住她!” “小贱种,养不熟的狼!” “抓什么抓?!直接打死!” …… 追兵不堪入耳的怒骂声淹没的波涛中,她听不见,她的呼吸逐渐与海风融为一体,她从未如此自由过。 怒涛惊起,像妖魔伸展开的一片羽翼,向海岸盖下去。众人以前从未见过东海掀起这么大的浪,皆被吓了一大跳,脚步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这给了黑影一个喘息的机会,可她不愿停下。 在她被人奴役长达十二年的日子里,她曾无数次出逃,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只有这次,她不小心杀了绣房的主人,才得以离大海这么近,这么近……她是不会停的,即便溺死在海里,也比累死在陆地上好。 目光所及,一片漆黑,她踉踉跄跄跑过砂石地时,竟不小心被锋利狭长的石块割了脚,摔倒在地。 浪潮退去,提着斧头、柴刀、棒槌的村夫们又追上来。火光离她越来越近,爬上她被割伤的脚,她的腰,最后是她的头。 “烧死她!” 不只是谁在人群中大喊了一声,并将手中的火把甩出去,精准地击中那过分纤细的背脊。 火焰沾上褴褛的衣衫,蛇一般爬满她整个身体。 有人哈哈大笑:“老四,好样的!” 被唤作老四的人也不谦虚,洋洋得意自夸道:“可不是,我扔东西向来准得很,百发百中!” 黑影痛苦地在地上翻滚,企图扑灭背后的火焰。看着她像驴子一样在地上打滚,追兵一阵哄笑。不过是蝼蚁在垂死挣扎,他们全然松懈下来。 灼痛流窜她全身,她疼得眼前雪花乱飘,却死死地咬住嘴唇不允许自己痛吼出声,她努力瞪大双眼,盯着近在咫尺的大海。深碧色的眼瞳几乎裂眶而出。 她怎么甘心就这样死去?至死都是别人的奴隶的命,她可不要! 不知哪儿生出一股气力,她索性不再试图扑灭火焰,而是杵着地要站起来,继续前奔。在明亮火光的包裹中,她的四肢与躯干的皮肉焦黑干瘪,整个人宛如地狱恶鬼的影子。 村夫们见她被烧成这样竟然还能站起来,惊诧之余,谨慎地举起柴刀棒槌等物,慢慢凑了上去。 黑色的天,黑色的石滩,黑色的大海,黑色的人影,一点格外明亮的火光闪动跳跃,宛如一颗有力的心脏正在勃勃跳动。村民们看着那人身上的火焰越烧越旺,而她却没有丝毫停下来等死的意思,而是拖着步子,一点一点努力地向大海蹭过去。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她便咬住舌尖,逼自己清醒过来。摔倒爬不起来了,她便四肢着地往前爬。 触到潮湿腥臭的泥沙之时,她再次倒地,她听见自己轻轻地笑了一声。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没用啊,织沙。” 倏地,大浪拍下,将她吞入海中。那点火光在海水中摇晃了一霎,很快彻底湮灭。 一 东海三千丈下有一处海渊,渊底有人界修士所辖商市——蜃楼。 前些年,蜃楼里有一家名叫夺天工的成衣坊脱颖而出,成为整个蜃楼,乃至整个修真界最为推崇的成衣坊。无数玄门修士为得到一件出自夺天工的衣衫,不惜黄金千两、奇珍异宝,死皮赖脸常驻蜃楼,只等夺天工再次开张。 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说的就是夺天工。 不过说来也怪,夺天工开张少说也有五六十年了,之前一直不温不火,直到七年前突然于蜃楼成衣行大比中夺魁,名声大涨,卖出夺魁的仙衣后,又迅速关门,只道下次开张时会再出一件不输其成名之作的宝贝。 那夺魁仙衣基本没什么人见过,更没人知道其衣料如何有何妙用,只是这魁首乃蜃楼楼主钦定,众人也不好公开质疑。 不过,不少蜃楼中人虽然不敢质疑楼主的决定,对夺天工却是嗤之以鼻,甚至都已经准备好看夺天工下次开张出丑了。可他们万万没想到三年前成衣坊再次开张,挂出一套鲛绡仙衣,被蜃楼楼主以天价买走。 一石激起千层浪,蜃楼上下一阵要求夺天工交出鲛人之声。 夺天工那边低调依旧,倒是楼主大人亲自穿了那身衣衫公开解释。原来啊,那夺天工如今的裁缝曾与鲛人同在一个工坊织造,长年累月地,便学了点儿鲛人织水为绡的皮毛,鲛人被仙人讨伐退回妖界后,工坊便散了,那裁缝除会织水一项不过手艺平平,在蜃楼之中根本没有大成衣坊愿意雇佣。没想到这人进了同样不出彩的夺天工,结合鲛人的技艺与人的织绣,竟造出了这独一无二的仙衣。 各成衣坊老板难免有些讪讪,首先退出了声讨的队伍。 剩下的人知道楼主这是要护住夺天工的意思了,即便这说辞疑点重重,还是偃旗息鼓,各自回去了。 谁都知道,这蜃楼原本是鲛人的巢穴,是蜃楼楼主独自一人斩杀所有巢中鲛人,一手建起整个蜃楼商市,才有了蜃楼今日的风光。楼主大人对鲛人深恶痛绝,如果那夺天工的裁缝是鲛人,楼主绝不可能包庇。 经此一事,夺天工声名更盛。 如今距离上一件仙衣出售已有四年,夺天工却迟迟不见开门。求衣的人每年至少为蜃楼供上自己一半的收入,再拉拉扯扯加加减减一算几乎与整年没有收入画了等号。很多人因此无奈离开了蜃楼。 前几日,有人听到夺天工中有人走动的声音,想来应该是要开张了。 这一消息传出,离开的人又赶了回来还带着一大群慕名而来的人,原本还在的人更恨不得在夺天工门口打个地铺等开门。 一时间,蜃楼之中人满为患。 陆已就是一个慕名而来凑热闹的。 他不过二等世家出身,根本买不起那吹得神乎其神的天价仙衣,来蜃楼不过是想着能不能远远将那仙衣瞧上一眼,以后回去好歹有点儿谈资。 跟他一个想法的人多如牛毛。陆已差点连蜃楼都没挤进去。好不容易挤进去也是插筷子般人挤人……挤死人。 陆已被人群裹带着往里走,路过蜃楼界碑时,他眼疾手快一把抱住那整块的黑曜石,四肢紧紧缠住,并猴子般往上爬。爬到石碑顶,他一屁股坐下,扯袖擦满头满脸的汗,斜眼瞥见密密匝匝的人头,他顿时后悔来凑热闹了。 蜃楼实在太小了! 这话他也就敢在心里嘟囔,要是被蜃楼中人听到了,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他淹死。 擦完汗,他两手支在身后,闲闲扫视来来往往的人,看来看去,竟看见对面的石碑上也有一个人。那人白衣青衫,头发为一支白玉簪子松松挽着,两袖间横着一柄纸折扇,正雪松般立在碑上,俊秀挺拔。 真是个好风采的少年啊!他在心里暗赞道。 二 少年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微笑朝他点了下头。 陆已愣愣地点头回了个礼。 少年自碑上一跃而起,跳到他身边来。陆已忍不住心道:“好身手!” 陆已主动搭讪道:“这位小兄弟是第一次来蜃楼吧?” 少年望着远处的街巷,点头。 陆已长吁短叹:“唉,你也是因为夺天工的仙衣来的吧?平时的蜃楼可不是这样的,我上次来可没这么挤……话说这鲛绡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大家都想要?唉,这么贵的仙衣哪里是随便谁买得起呢,何苦都来凑这热闹……”一边说着一边偷瞄少年的扇坠,“要我说,那仙衣恐怕还没有小兄弟你这扇坠稀奇。” 少年略有些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低笑道:“你倒是有眼光。” 陆已被他那副与小辈说话的语气噎了一下,但还是厚着脸皮道:“呃……这扇坠能否借我一观?” 少年笑眯眯地回:“不能。” 陆已讨了个没趣,不由有些不高兴,不再开腔。 少年自言自语道:“鲛绡者,鲛人以水为丝织造的布料,上好的防具原材……凡人能造出来,谁信?蜃楼这小楼主,胆子大得很啊……” 蜃楼被强大的结界罩住,界内没有一滴海水,却有风雷雾雨等气象。 眼下风大得很,陆已没听清少年说的什么,只见他颊边几绺碎发不时遮住那双过分明亮的黑瞳。真是个好风采的少年啊,陆已在心中感叹,就是说话不招人喜欢。 少年道:“想去看看么?所谓的仙衣。” 陆已“啊”了一声,伸出食指指着自己:“你说我吗?” 少年低笑一声:“你觉得我在问别人么?” 底下一群人虎视眈眈。 陆已忙道:“是问我!是问我!公子咱们走吧!” 他之前与少年攀谈便是看少年非富即贵,现下少年一副问他“去不去门口吃碗面”的样子问他去不去看仙衣,他脑子转地飞快,立马狗腿地喊他公子。 少年朝他伸手,他木愣愣也伸出手去,不料被少年拍开,他正不解,少年已提起他的后衣领,轻轻巧巧一跃而起。 陆已绝望大喊:“公子!!!蜃楼中禁用法术!!!” 少年仿佛没听见他说什么,周身灵力运转。陆已捂住自己的双眼,生怕蜃楼防护大阵一道惊雷劈下闪瞎他的狗眼。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下一瞬他们便站在夺天工对面的屋顶上。 陆已犹自捂脸喃喃:“怎么会……怎么会没有雷劈……” “吱呀”一声,夺天工大门开了一扇,围在门前的众人立马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一个身穿樱红长褙子的少女走出来,朗声道:“坊主恭候先生大驾已久,先生随奴婢进去吧!” 先生?谁是先生?那个先生?众人面面相觑。 少年揪着陆已从屋顶上跳下来,正好落在夺天工门前那一小片空地上。 他道:“有劳。” 少女欠身行了个礼,侧身请少年进去,并跟在其后关了门。 这就完了?夺天工第三次出售仙衣就放了两个毛头小子进去?这两人是什么身份?! 蜃楼消息灵通,很快就把陆已的身家信息翻了个底朝天,连他八岁还尿床这种事都扒了出来。至于那位少年却什么都查不到…… 这种什么信息都查不到的人,要么是籍籍无名之辈,要么是来头极大的修士或是……仙人。应该……没有什么仙人会闲到无聊跟他们抢鲛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