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两军前锋归来时,战将只剩区区七万。而白虎域内,饕餮大君携一众妖物扬长而去,储君与勾陈大帝双双受伤——仙军一片愁云惨淡。 此战谁都看见仙界压了多重的筹码,但谁也没料到妖界会孤注一掷,四位大君全上了战场。 妖物现下无路可退了,他们已经没有足够数目的小妖供他们返回妖界了。此战三位大君要么一鼓作气攻下仙界,要么就只能像穷奇一样被放逐到极远极荒之地,再也无法返回妖界称王。 仙界虽处本场,战备远比妖界充足,奈何投鼠忌器,更兼仙族本就躯体脆弱,难占优势。 穿鞋的没法不怕光脚的。 参宿仙城再起新的护城大阵。此次阵法乃是昊天下令十四位正曜星君亲设,杜绝了旁的什么人泄露阵图的可能——此役主帅遇袭,显而易见是有人泄了军情。 仙军上下,一片肃穆,巡防比以往严上十倍不止,人人出行都需文书通牒。 一寸春千方百计才请到去看望受伤战将的假。 濯瑞出身高,战功也高,现下被储君看重,便恩赐他与自己隔帐休养。 走进城中,一寸春都不需问奎木狼军将领所在,只管到最大的军帐旁边的那个去就是了。 帐中除去躺着不能动的濯瑞外,另有几个坐着听候调令的战将与记录的文官。一寸春进去后,默默站到侧边,等他们说事。 隔着横立在帐中的巨大地图,她看见濯瑞额上颈间缠满了雪白的纱布,暗红的血渍干涸其上,十分刺眼。他面色是一种泛着死气的苍白,眼眶深凹,显得那两道剑眉越发锋利,两侧的脸颊消瘦,仿佛只剩了一层皮附在骨上,嘴唇更是一丝血色也无! 仅仅这么一眼,她便连忙垂下头不敢再看,可只这一眼,他此刻的模样就这么深深地映进她眼睛里,即便她闭上眼,也看得一清二楚。 议事的人挨个退出军帐,没有一个分一点余光给她。 她静静站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物什融为一体。直到地图后传来濯瑞几声低低的咳嗽,她才如梦初醒,忙转去看他。 濯瑞与方才那些人议事多是他在听旁人在说,可就这寥寥几句,他却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有人在时尚不敢表露,即便人走了也咳得压抑。他试探着起身倒水,脖筋绷得紧紧的,却使不上力支不起身子,额上霎时便冒出一排虚汗。 一寸春快步上前扶住他,将他好生放到行军床上,给他倒了一杯水,轻柔托起他的头,一点点喂给他喝。 濯瑞略喝了两口润润嗓,示意她不用了,声音又沙又哑:“你怎么来了?” 一寸春沉迷片刻,方道:“我来看看你。” 濯瑞靠回硬邦邦的枕头上,低声道:“我没事……” 她抢道:“没事?你这样叫没事?你要怎样才叫有事?你伤成这样,伤成这样……”,几近哽咽,“你不过及冠的年纪,是不要命了么?” 他沉默,不因为无话可说,是因为一滴水落在他侧脸,虽冰凉却又好似烈火般滚烫。他没有看她,却艰难地伸手安抚地覆上他枕侧的她的手。 有些话,他们从未对彼此说过,而此刻,那些没说过的话,在一片静默里,他们都听见了。 二十九 在濯瑞的手覆上一寸春的手背时,她心疼与心跳如擂鼓兼有,她几乎快忍不住将一切如实相告……可是她没有。 如果她说了,他会恨她的。他会痛恨她的独断专行,痛恨她的愚蠢。 所以她只能安静地哭,把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愧疚、所有的无力,全都哭出来。 尽管哭过后,她还是会一条路走到黑。 有的人就是这样,一旦认定了一件事,无论什么都绊不住他的脚步,即便前面是万劫不复的境地,他也会走下去,飞蛾扑火一般,烧死了自己,也成全了自己。 帐帘骤然被人掀开,一个深红战甲的战将闯入,禀报道:“将军!督察寮抓到了贩卖军情的人!储君殿下请将军亲临审问!” 一寸春眼皮跳了跳。 濯瑞低声道:“我知道了。” 他说着就要起身,一寸春连忙按住他:“你别动!我去叫你的随侍过来。” 她这一动,袖中便滚出一枚雕工简单的木鸟来,濯瑞略一瞥,便看出一点不寻常来:“这是妖界的东西?” 一寸春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将木鸟捡起来揣在袖中,起身平静道:“妖界的小物件,我从前买的。” 濯瑞并未太在意那小玩意儿,嘱咐道:“虽不是要紧的东西,只是这木鸟上犹带妖气,你收好了,莫叫旁人看见,平白惹了麻烦。” 她“嗯”了一声,掀帘出去,眼眶又红了。 督察寮原本是中天监察仙人政绩的仙宫,此次出了这样的大事,昊天震怒,当即派督察寮一半仙人前往战场揪出买卖军情之人,严惩不贷。 军中战将本就以无功无过者居多,几乎所有人都对督察寮敬而远之,如今寮中仙官到白虎域来,原本有不老实的企图的都老实了,更别提那些不老实的,个个噤若寒蝉。距上次妖界小胜仙界大败才过去区区十天,督察寮竟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抓出了贩卖军情的人,着实能干。 虽脸色不好,且由随侍搀扶,濯瑞站起来时,仍是挺直了脊背,没有半分虚弱的样子。一寸春看着他缓缓离去的背影,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我可能与你同去?” 随侍看了濯瑞一眼,当即拱手道:“仙子想来自然是可以的。储君殿下允所有城中战将列席。” 这就是没抓到所有罪仙,要杀鸡儆猴了。 随侍代答了,可一寸春仍看着濯瑞。 他叹了口气,道:“来吧。” 一寸春快步跟上他们,走在最后面,既忐忑又庆幸。 三十 以前的公府在战时被用作议事堂,后面的大块空地则被用作放置战备。 眼下放置战备的那一块被人清理出一方空地,空地上放了几张椅子,储君并着勾陈大帝坐在居中的两把椅子上,左右坐着的都是各军将军。 濯瑞走到自己的位子前,先拜了座首两位,又与各位将军见了礼,这才坐下。 挨得近的是昴日宿君,他本就有领军之能且年纪足够,自然自己领自己的兵,前些日子与濯瑞共事,也就与他熟悉些。而一寸春乃是他麾下领军的下属,他也见过。眼下见这两人凑一起了,他难免多看了几眼。 濯瑞看着被督查仙人押跪下的十数名战将,没注意到他,一寸春虽看见了,奈何心里揣着事,也就没空羞赧。 见将军都到齐了,一个督查仙人分别将各个罪仙的罪证一一拿出呈给在座列位看,同时向众人说明督察寮建议对他们的惩处。 储君面沉如水,越听他讲,脸色越发难看。围在四周的战将也是群情激愤。 末了,濯瑞开腔:“殿下、帝君、督查大人,恕末将直言,十日前,末将与昴日将军于战场上被围,混沌大君突然出现,我方措手不及,妖界那边却像是早有准备。听闻殿下与帝君遇袭时,饕餮大君进入城中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储君道:“濯瑞将军的意思是?” 濯瑞道:“并非末将质疑督查大人办事不力,只是眼下被抓住的这些人似乎没有得知我方前锋突刺军情与护城阵法破解之法的权限。” 督查仙人拱手道:“将军明鉴,这些人确实无一能致使我军元气大伤的本事,然,他们一个个都是军中蛀虫,这一点,毋庸置疑。” 坐着的,个个颔首表示同意。 那仙人接着道:“此外,出自翼宿的仙官桂明,交代了一条漏网的‘大鱼’!” 毕月乌军将军厉声问道:“是谁?!” 督查仙人摇头道:“桂明只道是一个脸上覆着青铜面的战将,不知男女,亦不知是哪一军的。” 诸位将领一时沉默下来。 那人戴了青铜面自然是不想让旁人知道他相貌如何,平日里也不可能还戴着面具。虽知道了军中有这么一号人,却又不知道他究竟是谁,着实难受。 储君道:“把那叫桂明的,押上来。” 最末的一个罪仙当即被督查仙人提朝前来。 储君道:“你且将那青铜面说得更详细些。” 桂明跪伏在地上,仰头看着储君,期望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两句赦免或是减罚的话,可惜储君并没有说。 他颤抖着开口:“我与那铜面相识于月前,那日我与妖界小妖卖了些许关于战备的消息,正准备回去,有一人突然出现,先是将我与小妖恐吓一番,继而表示要掺一脚这买卖便保守我们的秘密……对了,他有一柄剑!他剑术很强,仅一道剑光便将我与那妖物击倒……” 储君的脸色愈发难看:“好啊,好得很,按你所言,就连我军本事高强的战将也要贩卖军情来换战功了?好啊!来人,将这些个罪仙拖下去——碎魂!” 碎魂,仙界最严厉的刑罚。仙人没有轮回,将其碎魂便是要其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储君仁义,世人皆知,但对罪人,绝不姑息! 桂明被战将拖下去时仍在大喊大叫:“殿下!殿下!我说的都是真的啊!那人剑术高强,灵力充沛!他,他的铜面是麒麟纹的!殿下……” 众人沉默许久,勾陈大帝叹道:“此人所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还请诸位将军留意。” 七人拱手道:“帝君放心。” 濯瑞身后,一寸春两手藏在袖中紧紧攥着,手心全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