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裂渊边,一寸春提着没有出鞘的魂剑,静静仰头看着漫天的木鸟与银白的定坤剑光。 她在妖物后撤的时候就知道濯瑞一定会来找自己,只要他还活着。 只要他还活着…… 她至今九百一十七岁,对应凡人女子的年龄,也不过十八九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可她的一生就要结束了。 她早在得知寅昇的死讯之时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这样理所当然顺理成章。或许她还曾有过那么一点侥幸,若是她不出一丝纰漏,是不是就能活下去,就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可她偏偏在人前遗落了那只传信的木鸟,偏偏那人是濯瑞。 所幸那人是濯瑞。 他兴许不会让她死得太难看。只是教他知道她做的事就已经够难堪了。 一寸春也不是没想过辩解,不是为那只木鸟——就是傻子都知道用作战备的法器是不可能出现在集市上的,况且那不叫辩解,而叫狡辩……她为自己辩解,告诉他她卖出的军情是动过手脚的,她只是想为仙界换来一场大胜,却错估了仙军的实力,所以害死了寅昇,害死了昊天,害死了许许多多她不知姓名的人。 可是这样的辩解未免太过苍白无力滑稽可笑,连她自己都听不下去。她狂妄,她自以为是,她做错了事,她活该受罚。 她没有资格为自己委屈,也没有什么可委屈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只等他来,杀了她。 她知道他会找到她的。 然后她就听见战靴踏过泥水的声音。 一个浑身血污的人停在她身侧,和她一样,仰着头看漫天剑光。 一寸春问:“你看到了么?” 濯瑞道:“什么?”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嘲笑:“我们注视着天上那些人,而他们却不自知。” “而我嘲笑他们,亦不知别人在心里嘲笑我。”她补充道。 濯瑞问:“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想说的,随便聊聊罢了”她垂首弯了弯嘴角,将魂剑立在身侧,自袖里乾坤中取出一面麒麟纹的古铜面具覆在脸上,“既然你不想聊,那就说正事吧。我就是铜面,是我卖了军情。” 他垂眼看着她,深色的瞳仁里映着两个小小的她,却只是她的虚影。他平静道:“我能问你究竟想要什么吗?” 她嗤笑一声,仰头与他对视:“我想要什么?都快死的人了还有什么想要的?” 青铜面遮着大半她的脸,他看不见面具下的她此刻究竟是怎样一副表情,可她的眼却通红——眼中装着愤怒,装着癫狂,装着绝望,却没有愧疚悲伤。 是真的没心没肺肆意疯狂,还是演得太好入戏不知? 他错开视线:“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一寸春道:“没有。” 他极轻极缓地吸一口气,将储君的旨意道出:“贩卖军情,致使我军伤亡惨重者——碎魂。” 她粲然一笑:“但随君意。” 三十八 紫微大帝来到裂渊边时,濯瑞正将碎魂锥自一名身着战甲的女仙眉心抽出。 紫微不知濯瑞为何要偷偷摸摸杀一个女仙,直到看见那女子脸上的青铜麒麟面……原来漏网的大鱼竟然是这样一个小女子。 他突然想到之前濯瑞曾与他提起的一个名字——一寸春。 濯瑞自己或许不晓得,但紫微大帝看到他的脊背都在颤抖,像是背负了什么不能承受的重物。 紫微知道,他这唯一的弟子,动了心。 若不是动情,他不会在寄给紫微大帝的信件上不经意提及她;若不是动情,他不会翻书阅籍为她起一个别致的名字;若不是动情,他不会拖着一身伤避着所有人,独自找到她,给她一个稍稍体面些的死法…… 若不是动情,他绝不会犹豫不决,绝不会等到紫微找过来了才杀死她。 碎魂锥离体,一寸春软软跪倒,像个失去引线的傀儡娃娃,濯瑞下意识地扶她的尸身,却捞了个空——她还未来得及倒在地上便化作一枚圆滚滚的核。核在落地的瞬间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树又于瞬息间抖开苍翠的树叶,枝叶间钻出一团团一簇簇绯红的寒樱。 风过,所有的花瓣飘落枝头,向远方飞去了。 樱树于瞬息间消散无形,仿佛它之前生长,只为开这一次花。 濯瑞维持着那个扶她的动作,被红樱扑了满头满脸。 他曾说她是薄命的花,现在一语成谶了。 人的一生有生老病死,树的一生则有生根发芽、长叶开花、结果枯死,而她的一生停止在最灿烂的时候。 关于她的一切如走马灯般从他眼前晃过,他握住她的手,仿佛还是昨日的事情。 一寸春留下的剑在他脚边摇摇晃晃,在剑鞘中震颤嗡鸣不休,好似在为主人悲哭。 濯瑞吝啬地分了一点余光看它,只见那挣扎着要蹦出来的长剑剑身上隐约浮起一瓣又一瓣寒樱…… 这竟是一柄魂剑!剑中封着她的一部分仙魂! 他踉跄了一下,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按住那柄剑,将它压回剑鞘中去。 不,不要散!不要散! 他掌心涌出灵力,将长剑裹得严严实实。剑身被残魂的溢散之力与澎湃的灵力挤得微微弯曲,与剑鞘内壁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兵戈相击之声。 紫微大帝见他那边不知为何突然白光大盛,还以为濯瑞要做什么傻事,连忙出声喝止:“濯瑞!” “铮”地一声脆响,白光渐渐散去,濯瑞杵着剑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老师。他目光沉静,面上没什么悲伤的表情,眼角却有一道水痕蜿蜒而下。 剑折了。 终章 新的昊天继任之日,亦是仙军回朝之日。 中天万人空巷,仙人们早早占好了临街的位子,看仙界的英雄凯旋。 虽未亲临战场,但前线战将们的英勇事迹早就随战报飞到中天飞到各个星宫,就连一两百岁刚会走路的小孩儿都知道昊天舍生召白虎、帝君千里挪帝星、昴日弯弓射傲因、瑶光怒斩饕餮角等故事。 对了,新陛下刚得到昊天一系的传承便与四辅大帝几次商议,决定让濯瑞成为新的破军星君,并决定为其赐名瑶光,只等继位大典结束,便要立即颁布旨意。 因此,连濯瑞这个名字也将不属于他了。 他将是瑶光,是二十八正曜之一的破军星君,是中天的新贵。 而濯瑞,随战争的结束,死去了。 乘飞龙回到中天,他就站在昊天与两位帝君的身后,地位之尊崇荣宠之盛,乃是其他有功之臣难以望其项背的。 时隔七百多年,他终于扛起了破军的荣光。 这一路的笑与乐、战与血、愧与恨,铸就了他,成全了他。 他得到了所有,也失去了所有。 这就是他选的破军之路。 他能痛苦,能愤怒,却不能反悔。 钟磬音响,九声悠长,绵延不绝,众仙随钟声走进中天太微垣,新的昊天于陛阶上行告神祭天之礼。 礼毕,昊天坐上帝座,众仙伏跪表示臣服,祝颂声如同浪潮。 仙界一个新的万年开始了。 新朝第一天,破军呈上改革军政的折子,昊天就“军令调配”与“军中律法”两项于朝堂上质询破军,破军对答如流,昊天大悦。 新朝第一年,浩浩荡荡的军政改革自中天起,直到裂渊边上的参宿去。一时间,仙军上下削减了不少不必要的开支,调令传递更为迅捷,赏罚规定分明无含糊之词,军容整肃。 新朝第十年,破军将改革的刀锋指向高官世家。不过一月之后,少说也有六七位大仙官落马。 一时间,破军瑶光之名,与昊天宠臣、重臣等同。 只是非局中人并不知,局是老昊天布下的,政是新昊天想改的,瑶光不过是两位昊天手中的一把刀罢了。 新历十一年春,昊天于中天设下宴席,与众卿同乐。 允炎前些日子刚任开阳辅星君,得紫微大帝指点,便去的早些,以示谢昊天恩宠。不料刚到太微垣后宴客的园子就被一群没见过的仙官堵了个正着。 那群仙官不知是来碰哪位大仙官的,一见他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就行了个大礼:“久闻星君大名,今日得幸一见,果真……” 允炎有些局促地扶住他们,磕磕绊绊地道:“诸位且慢……敢问诸位说的星君是?” 几人面面相觑:“阁下,难道不是瑶光星君么?” 允炎有些尴尬。他虽与瑶光没什么亲戚关系,相貌却有三两分相似,在中天还好说,出了中天总有人将他认错。现在这些不知是哪个星宫的仙官来太微垣赴宴,又将他认错,这就…… “呵,尔等还真是有眼无珠啊!正主在这儿,竟拿着个赝品拜!”这刻薄的语气,一听就是他那同父异母的哥哥开阳。 允炎微微偏了偏头,见开阳跟在一个白衣玄氅的青年人身边,朝这边走过来。他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玄色剑袖圆领袍,无声地笑了笑。 瑶光与开阳停在众人面前,瑶光抬手止住他们行礼的动作,同时扶了一把与他见礼的允炎,将一方锦盒递给他:“听闻允炎你升任辅星君,前些日子我在青龙域没能赶回来观礼,着实可惜,现下给你补个贺礼,还望你莫要嫌弃。” 允炎有些惊异,推辞道:“濯……星君言重了,这礼……” 瑶光将锦盒推给他:“你我袍泽一场,推辞什么?这礼你拿着就是了。” 允炎只好收下了:“听闻星君近来为紫微帝君搜集奇书,我那儿新得了一本魂书,改日送到星君宫中罢。” 瑶光愣了愣:“魂书?” 允炎道:“详细的我也说不清楚,前些日子我翻了几页,似乎是讲塑魂的……”见瑶光面色有些古怪,他便不再往下说了。 沉默良久,瑶光方道:“唔,如此倒真是一本奇书,有劳允炎了。” 说完,他便穿过人群,不知要往哪儿去。允炎好奇地瞟了一眼,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瑶光自从继任破军之后,总有些神情恍惚。开阳见他与瑶光相谈甚欢本就不忿,现在见他好像有些追上去与瑶光攀谈的意思当即挡在他面前,冷嘲热讽道:“开阳辅星君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巴结贵人的机会啊!” 允炎懒得与他纠缠,转身就走。 瑶光独自一人在园子里乱晃,“塑魂”二字在他脑海中不断回响。 倏地,他停住脚步。 和风卷着粉白的绯红的樱瓣路过,月亮门前一棵高大的樱树芳菲满枝头。 一如他们当年初见。 只是今时今地唯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樱桃花下送君时,一寸春心逐折枝。别后相思最多处,千株万片绕林垂。 一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