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六月十七日,北京,多云转阴。 碧波浩荡的密云水库流淌在环抱着的群山丘陵之中。大坝巍峨,山灵水秀,沿着百公里长的环湖公路,十余辆漆黑望不见里的商务车首尾紧跟,于燕山脚下停成一尾长龙。 车上齐刷刷下来二十号人,衣着打扮不一,但都是两两行动。为首的一男一女,一个提剑,一个握笔,朝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不由自主眯起了双眼。 谁都料想不到,国安部一年一度年赛的起点,竟设在首都唯一饮用水水源地附近。距离终点北新桥地铁站,直线距离近百公里。 上午还清朗的天,过了中午,云层团聚,逐渐变得黑而厚重起来,隐有落雨的趋势。 温玲比特别行动小队先行一步,此刻正坐镇在水库畔的年赛临时指挥中心里,与她同处一室的,还有陈副组长,陈镇。 其双眼一刻未曾离开屏幕,大概是怕自己少看上一眼,包括轩漓和景杭在内的二十四号人马会人间蒸发了似的。 陈镇从角落晃了一圈端来冷热正合适的水,放在温玲桌前,道:“要喝水吗?” “噢不用……”温副组长瞥过眼底正下方的一次性纸杯,勉为其难地道了句,“谢谢。” “是因为太紧张了吗?”陈镇淡淡笑道。 “唔……可能有点。”温玲勉强报以一笑,常年同情报打交道的敏锐视线试图从陈镇身上看出点端倪,终究一无所获。 陈镇亦是看了她一眼,从目光到神情,悉数延续了方才在车上时的无懈可击:“不必紧张。其实我第一次坐进年赛指挥中心的时候,也像你一样担心会不会出乱子。可事实证明,就算赛前准备得再缜密,赛时也总有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 温玲秉住一口气:“那怎么办?” “是呀,怎么办呢?”陈镇手握耳机,临戴上前和颜悦色道,“但凡逢事临危不乱,再怎么棘手的问题,也都能迎刃而解了。” 面对前所未有的高深回答,温玲揪着靠近陈镇一侧的发根,侧过首。手里暗暗攥着两枚不同频道的信号发射仪表情就像是闻到了鲱鱼罐头,扭曲成不可名状的模样。 要小心陈镇——是轩漓临出发前嘱咐她的话。 温玲装作若无其事般戴上耳机,调好年赛专用通讯频道。玉葱行云流水飞跃在Linux系统的操作界面上,听陈镇实时报告道:“通讯信号正常,应急出口正常,赛场内各监控正常。” 正常、正常、正常——所有东西单独拆解着看都正常,可偏偏聚在一起怎么都不正常。 温副组长捏紧眼角中央的山根,用话筒向二十四位参赛选手做着最后的赛前嘱咐。 “各成员听好,本次行动的目的是通过所有年赛关卡,抵达终点——北新桥地铁站正下方,救出人质,擒获敌人。为此,请谨记以下几点:第一,不要抱着单纯参赛的侥幸心理,珍惜生命,量力而行;第二,遇到穷奇,务必以团体为战,切勿单打独斗,知道了吗?” 监控屏幕上,为首的轩漓和景杭挥了挥手。背对入场口,面朝众人,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领着一堆人毫不犹豫地,跨入燕山南麓的山洞中。 这二十四人的队伍看着松散,实则大多由特别行动小组出身的十二对搭档构成。按照赛制,需两人为一组,通过入口闸机处。只不过比起往百人大军蜂拥而至,连零头都不到的阵势则显得人丁凋零,不复往昔了。 过了闸机,往前直走,黑暗中有一缕白光,正从不知高度的顶上幽幽地落了下来。 幽光中,一个身披黑色斗篷、头戴兜帽的夜行者正捧着同样暗色调的器皿,黑白分明。待有人靠近,夜行者用器皿做了个舀的动作,继而响起叮咚水声。 脚下有条小河,器皿里装满的是水。 夜行者端着那盆水,朝人群莫名招了招手。紧接着,头顶的亮光倏而从夜行者射向人群,正巧落在一位身形挺拔,面颊上生着点点雀斑的姑娘身上。 雀斑妹儿稍怔,很快明白夜行者是在叫自己过去。刚迈出半步,她的搭档,又一位颀长高挑的青年突然抓住她的手,指尖一枚古朴的银色指环被体温氲得生热。 她抬头望着青年神色复杂的眸子,继而抽手,向着夜行者缓缓走去。 走过十来米的路,雀斑妹儿站在夜行者面前。后者被兜帽遮住了庐山真面目,只露出一双枯槁的手。一手端钵,一手沾了些钵里的水往姑娘额前轻轻一点,吟诵着无人能听懂的经文。完事了,再把手一推,示意姑娘可以走了,继而喊下一个人过来。 姑娘没走,站在夜行者后方两步远处,等着她的搭档点上那抹水光,匆匆赶来同其汇合。 年赛指挥中心,温玲盯着屏幕中央如出一辙的仪式,问陈镇:“这也是关卡?” 陈镇双手交叠支撑着下巴:“不太能算得上是关卡,但丁组长还是坚持要保留它。” “有什么寓意吗?” “洗去罪恶与污秽,象征着生命的开始,也是新生。” 温玲两肩一耸,用动作无声地表达了不解。不多时,二十四位行动组成员依次接受了夜行者的洗礼,回望着机械式挥手作别的NPC,无人做声。 洗礼又不似洗礼,究竟做何用途? 带着这样的疑问,夜行者同他的水钵一道,彻底暗淡在了渐渐消失的幽光中,世界重新归于寂静与黑暗。 约莫过了五秒,砰一声开关响,惊得指挥室里的温玲玉腿一绷,正交叉换位的二郎腿和卡壳似的滞留原地。 监控所反馈回的实时画面由黑暗顿时转为煞白,远方猝然循来耀眼的天光,犹如一桶倾覆的油漆,将周遭泼得只剩一片纯白。 当长夜为光明所驱散,渐渐地,白中透出了蓝与青黑,透出云层翻卷的蓝天和绵延的不绝的崇山峻岭。潺潺水声化作江河湖海才有的波涛彭拜,一望无际的河面自夜行者脚下发源、蜿蜒,夹在两岸崇山之间,向着前方浩荡流去。 当然,不止是惊叹。二十四位特别行动组成员所处的岸边,十二艘小船早已待命。每艘船上都站着个撑蒿的火柴人,兢兢业业地握着比胳膊还粗的长蒿,朝岸上的参赛者齐鞠躬,做出十二个“有请”的姿势。 这架势,感觉不上船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饶是诸位皆是国安部训练营出身的好手,眼下也只有上船这一途径。二十四人以搭档为单位正好坐满十二条船,待所有人坐好,火柴人轻轻一推蒿子,十二条船便同游鱼般,伴着旷远的猴鸣声,顺流出发。 正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在这用高科技精心布置过的独立空间里,任何虚假的成像都能以假乱真。湍急的河道两侧,数十座飞天塑像分道而立,圆形头光,裙袂飞扬。当有船只从其身旁经过,石座上的飞天们无不迎合着转身,手捧花盘以示恭送。 过了飞天阵,十八路仙班依次排开,牛鬼蛇神,文武双全。二十四位勇士置身山河之间,与其说是别有目的的比赛,不如说,是一方美得不真实的人间仙境。 不管是领头的轩漓景杭,还是雀斑姑娘和她的搭档。任凭眼前如梦似幻,内心多是不为所动。因为,空间里的一切,包括整个空间,都是假的—— 只有同栩栩如生的石像做过比较,方知区区人类是多么的渺小。 不知不觉地,船群驶过诸天星官,来到四座刚毅巍峨的石像前。四座神像手中各持一物,分别为琵琶、剑、龙蛇与伞,正是威名赫赫,庇佑众生的四大天王。 四大天王用庄严肃穆的视线俯瞰河道中的人,须弥山上的弹指一瞬,恍若人间沧桑百年。 然而指挥中心,温玲蹙着眉头:“为什么四大天王不会动?” 说话的时候,陈镇已经微眯起了眼,喉结不上不下地蠕动,两手飞快敲击着键盘。半晌,突然道了声:“糟了。” 温玲:“什么怎么糟了?” “按理说四大天王也是会动的。”陈镇霍然起身,试图拉下暂停开关,“不会动的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关卡已经被人视线改动过了!” 说时迟,那时快。前方的河道突然消失,化作百米高的瀑布直线下坠! 却也是在那一瞬,河道两岸以水漫金山之势,飞速向两旁退去,断崖近在咫尺!小船无法靠岸,只能任由湍急的河水将其带至瀑布口,顺流而下! 那一刻,惊涛拍岸,扁舟俱毁! 所有人几乎本能地抓住了搭档,双双淹没在汹涌的波涛中,坠入寒潭!温玲一个暴跳起,握着手中的独立信道,朝轩漓和景杭吼道:“喂!听得到吗?!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沉闷的水流声,再无其他。 北新桥地铁站下方,巫支祈抱着桶潮湿黏糯的爆米花,拿猴爪抓着,一把一把往嘴里送。嘎吱嘎吱的,时不时还落着屑,看得一旁的穷奇微微皱起眉,口吻颇为嫌弃:“有点志气好不好,好歹也是当过淮水水神的人,怎么老吃会闹肚子的玩意?” “可是俺饿啊!俺在井下呆了好千年,肠子都快淡出鸟了!”说着,巫支祈用抓爆米花的爪挠了挠体毛浓密的胳膊,“奇哥,分俺两个娃吃吃成不?俺想尝尝肉味儿。” 穷奇的金光大眼中闪过一丝戏谑:“这里遍地都是娃,你要哪个?” 巫支祈嘿嘿笑着,咧开一口乌黑的尖牙:“要……今早那两个。” “今早两个可不行。”穷奇一口回绝,“小青龙是姓陆的,另一只小雀仔是我的,你要挑的话,倒是可以去后头看看那只满身肉的小白虎合不合你的口味。” “唔……俺去看看。” 甭管前淮河河神怎么个兴风作浪,在上古四凶面前,乖得和小弟似的,端茶倒水,马首是瞻。只可惜进贡的爆米花有股霉味,老大不乐意要罢了。 可算把没谱的水猴子赶跑了,穷奇嗯哼一声,在原地晃了圈,坐在闭目小憩的陆行舟身旁,道:“听说国安部一共送了二十四个人头进来。” 陆行把眼睁开一条缝,随之射出一抹阴郁的光:“你怎么知道是二十四个?” “人质说的呀。”穷奇饶有兴致地偏过头,“怎么,你还嫌不够多吗?” “来几个无所谓,只要两位能过来就行了。” “嗯?你确定他们俩能过得来?” 陆行舟闻言,眼色便变了,其嘴角抿成两片薄刃:“你改了关卡?” “怎么可能嘛。”穷奇撩开额前的发,秉着副少年郎的模样人畜无害道,“我对高科技的东西没什么兴趣,也不在行,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这是你们国安部的人干的。” 陆行舟嗤地一笑:“我早就不是国安部的人了。” “可以前总归是的。” 穷奇似笑非笑地抖了抖腿,脚掌摇晃的幅度同身体频率恰好吻合:“话说,我曾经听到过一个有意思的传闻。说是早在双雄闻名的前五年,北上广成四所学堂同期各出过一个响当当的人物,道上人称‘四杰’,是真的还是假的?” “有倒是有,只不过现在,四杰只是个死称罢了。”陆行舟捋着背头转向另一边,合眼继续道,“让那个改关卡的家伙悠着点,别用力过猛,把人整死在半路上了。” 穷奇一个噗嗤,笑着道了声好。抖抖衣摆起身,刚走出几步,又回头道:“对了,我突然想起来小雀仔身上那股违和的气息是什么了。” 陆行舟连眼皮都懒得抬:“是什么?” “是龙。一只从里到外都散发着青龙气息的朱雀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