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雷曦颇为疑惑。
白缨她阿爷不是早已……
“莫郎,你可是要使甚么招魂术?”
莫诳语听了先是微愣,继而才是狐疑。
“你竟不知,苏白缨还有个养父?”
“啊?!”雷曦果真不知,登时便是懵的,“她几时又有个养父?”
莫诳语便点了点太阳穴,“方才在岳麓山,我自她记忆中得知的。”
“……”雷曦默然,眼中犹是难以置信。
若真有养父,怎又能让白缨变成这般模样?
莫诳语也看出她这份疑惑,遂将梦中所见全盘托出。
听罢,一路只余脚步声。
一股闷人的压抑,垒在众人心头。
俄而。
夜神月反倒先开口:“是了……若非如此,她不可能活到今日。”
“须知这天下,每一日有多少乞儿饿死病毙?她能活到今日……本就是奇迹。”
“若非有个伴,绝无可能撑这么些时候。”
雷曦依旧沉默。
沉默里,胸中有怒火满盈。
苏乞儿近些年来遭遇,她眼见得多,却从未听闻。
没成想,在她不曾眼见的角落,竟还有这般天怒人怨之事!
夜神月又问:“为何要寻其养父?”
“稳住她。”莫诳语眼神向那苏乞儿示意,“城中那块杀生石,确实在她身上。”
两女愕然,便连脚步节奏都有了变化。
火行郎接着自顾自道:“我不知这块杀生石有何特殊,竟连元绪大帅都察觉不出。”
“可只要稳住苏乞儿心神,令她不生愤恨,这杀生石便只是块普通玉石而已。”
夜神月却不这么觉得,她之想法俨然直接许多。
“为何不直接夺来,落在我等手中才更好掌控不是么?”
“不可。”莫诳语却摇头,“那东西是她阿娘留给她的,乃是她唯二的念想,你又无法与她说清其中利害,毕竟她是傻的,若强行夺了……恐怕立时便会激发。”
“届时定是满城尽化石伥,会否波及左近县城,都犹未可知。”
夜神月与雷曦相视一眼,皆是惊惧后怕。
便似个烫手山芋捧在手里,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一路沉默中,莫诳语领着三人,向记忆中的方位赶去。
新城扩建后,苏白缨与其养父早便被驱至北城城郊。
近些年,有太多左近乡镇人士涌入潭州,在新城里安家。
这二位潭州“本地人”,反被排挤出城郊之外。
潭州虽已算是繁荣,却远没到能随意养活“废人”的程度。
便是长安也不行。
直至视线中屋舍渐而稀了,众人才在一处荒蔽山林前,寻到苏乞儿之住处。
乃是一座顶穿横破的茅草屋。
与左近本就简陋的屋舍相比,这座勉强遮风挡雨的玩意儿,更像个大点儿的茅房。
屋里真叫个家徒四壁,竟连张挡风的大门都不见,一眼便能望个通透。
尚在门外便见得,屋中除却一张席地铺开的草席,与一个卧在薄被中的身影,已再无其他。
恰此时,微风徐起。
一股别样的恶臭随风而来。
屎尿血汗、脓血沉疴,诸般气味杂糅风中。
便是寻常路过,恐怕都要掩鼻阖眼。
幸而此处本就偏远荒蔽,寻常想是鲜有人迹。
“阿爷!”苏乞儿忽地惊喜大叫,她跑到门前,扯起沙哑的嗓门喊道:“女儿回来哩!”
说罢忽又冲进去,趴在那卧床之人身边,假模假样向外回应:“唉……回来就好……”
那语气却是惟妙惟肖,也不知说过念过多少遍。
三人皆是愣在门前。
那病卧薄被之中的老汉,原来已连话都说不出了。
苏乞儿又在城中几日未归,老汉恐已饿得弥留。
好在莫诳语曾想到这点,一路上买了不少吃食,尤以胡饼这般充饥之物最多。
强忍恶臭进了屋舍,莫诳语凑近前去。
这才瞧见那老汉模样。
一时间,他竟骇得颤了一颤。
一层枯朽老皮单薄如纸,裹在棱角分明的头骨之上,眼窝深陷险些要辨别不清,嘴唇干皱得好似缩了水,连一口黄牙都包裹不住。
只一阵游丝般的气息,从其齿间悠悠进出。
相比莫诳语在苏乞儿梦中所见的老汉,他俨然已瘦脱了相,与一具包皮骷髅无异!
无怪!
无怪近些时日潭州生了石伥!
俨然已连苏乞儿唯二的牵挂,都快要离她而去。
长久被压抑下来的恨意,眼看已如困兽,将要脱笼而出。
这才有潭州连生石伥……
夜神月见了老汉这般模样,当即向莫诳语微微摇头。
“弥留之际,命不久矣。”她无声念道。
火行郎并非看不出来。
却又做不了什么。
只得望向苏乞儿。
她脸上难得有欣喜,似是觉着突然有了够吃十来天的食物,便已是世上最大的喜事,是一场泼天富贵。
一如往常,她将胡饼掰碎了、揉细了,一点点塞入老汉嘴中。
老汉只是本能动着上下颌,却不见吞咽。
已难进食,回天乏术……
“阿爷……吃……”苏乞儿不懂这些,以为是不好吃,遂又换作蒸饼去喂。
仍旧是不见下咽。
碎屑渐而卡住喉管,令老汉呛声咳嗽。
苏乞儿惊慌失措,取了些水要帮他送服。
雷曦不顾脏臭,上前将老汉扶起,抠出了嘴中那些细碎物。
苏乞儿大哭:“阿爷!快……阿爷快吃……女儿又带东西回来吃了!”
说罢竟将地上细碎抢进嘴里,嚼了两口便往里咽。
咽完便又笑了。
“阿爷你看,好吃!”
“儿啊……”老汉倏地出声。
苏乞儿喜不自胜,忙凑上去连连呼唤“阿爷”。
老汉却说不出其他话来,只是“儿啊儿啊”地喊着。
好似弥留之际的呢喃。
又仿佛是晓得自己将要断气,却还有什么放不下,不肯撒手人寰。
如是良久。
雷曦犹豫许久,忽而凑到老汉耳边,无声耳语了几句。
陡然间,老汉眸子放光。
枯瘦的脸上,一应褶皱随之舒缓,竟肉眼可见地有了几分神采。
“当……当真?”
雷曦红了眼,重重颔首。
这般,老汉才笑得轻快。
他颤巍巍抬起膀子,那仿若骷髅的手掌,轻而颤抖地抚摸着苏乞儿一头乱发。
苏乞儿便好似幼犬一般,边是摇腚、边是亲昵蹭着手掌。
在潭州城里,她只需这般逗一下他人,保准教人畅怀大笑,时而还能讨到两口吃食哩!
彼时,众人见她一边吃一边往怀里塞,立时又是欢声笑语,哪哪儿都是欢快的气氛。
她遂也知道这招很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