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城里待得久了,她却快忘了城外妖类是个什么模样。
总归不是凌冲那种“人畜无害”的样子。
不一时,两匹烈马疾驰而来。
近前勒马,那高壮如熊罴、威严如猛将的黑猿先开了口。
“火行小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莫诳语朗声大笑,“玄烈将军,这番话用在此处,可是有些不妥。”
“昔日将军逃得果断,怎生今日又有胆子再来潭州?”
“哈哈哈哈~”玄烈亦是大笑,“正是因着昔日仇辱不散,本将军才不得不来!”
“与他废话这多作甚?”那孔爵爷登时愤愤,“让他老老实实等着看好戏便是!”
“嚯?”莫诳语便又向他嚷嚷,“看来爵爷这鸟嘴恢复得挺好么,竟还有心思讲鸟话?”
呼~嘭!
立时,风与轰鸣一并炸起!
孔爵爷转瞬撞在镇碑结界之上,甚至将那层薄光撞得形变,内凹好似尖锥,眼看是要破裂。
可到底不见破裂。
遂恰好差上几步,未能触及火行郎。
雷曦骇得退步,却被莫诳语立时拉住。
那孔爵爷便顶着坚韧结界,奋力伸长着蛇颈,拳头大的脑袋上满是狰狞。
“火行小子……昔日屈辱,如今便是讨还之时!”
莫诳语耸肩嗤笑,“爵爷说笑了,莫某可丝毫没觉着。”
又向雷曦轻语:“你看,他急了。”
“噗……”
这没来由的俏皮话,果真将雷曦逗笑。
孔爵爷便又看向她来。
“好个小子,竟还有心思寻个美娇娘侍寝?竟还将其带至本王面前?”
话到最后,孔爵爷激动异常。
“你好大的胆子!”
“爵爷说笑了……”莫诳语懒得解释什么,仍旧嘲讽着:“你眼下连这层膜都难破,我胆子就是大了,你待如何?”
语毕,是良久的沉默。
“嗤……”孔爵爷忽地嗤声,而后大笑:“哈哈哈哈!”
“你………你竟不知?”他笑得前仰后合,口中言语亦是顿挫,“那……那你便等着……看这镇碑还能护你几时罢?哈哈哈哈~”
莫诳语眉头微皱。
还未开口,孔爵爷又敛了笑意,似笑非笑。
“你可还记得,彼时雾山,我等是打算如何破你雾山结界的?”
飘飘然一句话,却教莫诳语悚然!
孔爵爷似乎对他这表情很是受用。
遂渐渐退步回去,摊开双翼耸动着肩。
“这般信愿香火,最忌秽血污浊,你却猜猜……这秽血将从何来?”
这话说完,孔爵爷已退走出结界范围,那薄光晃了一晃,须臾隐匿下去。
便瞧见孔爵爷讥诮地笑着,用那羽翼向莫诳语指了指。
或说,向他身后的潭州指了指。
一瞬间,莫诳语灵台有光横贯。
“走!”不做犹豫,他转身便领着雷曦疾驰而去。
孔爵爷望着两人远去背影,笑得愈加肆意。
临了又看玄烈。
“上元夜,果真是个教人欢喜的好日子……你说呢?”
玄烈咧嘴露出一口森齿。
“确是好日子。”
……
须臾便已入夜。
今夜,章府灯火通明。
章有余本已下令府中欢庆暂驰,可耐不住雷凌花执意要继续。
她嘴上说了:“上元夜不庆则已,反正年年庆了,不差今年。可缨娘的诞辰却不能错过!答应得好好的,怎能突然变卦?”
章有余无可奈何,便由着夫人去张罗。
自己则先窝回书房,奋笔疾书,不一时便已写好送往长安的飞书。
接着又从多宝搁子上取下一个物件。
那物件好似飞鸟,却由齿轮与精细的铁件拼合而成,鸟胸里嵌着一颗翠色玉石。
此乃“信鸟”,朝廷将作监与神都墨家联合所作,乃是机巧,做传书之用。
此般机巧端的便利,放飞出去便好似利箭横空,等闲飞鸟难近。
便是“登坛拜将”者也难拦截。
自然,也无人敢去拦截。
其速度更是一等一的快绝,自这潭州去往长安,不过两个时辰。
将书信细细叠好、压紧,又将其塞入“翠鸟”胸中,章有余起身来到窗边。
推开窗来,他将鸟背上某处轻轻一触。
便见翠光闪烁,手中机巧顿时“活”了过来。
章有余便将其当空一抛。
“去!务必快些!”
他心知此物不过机巧,断无灵性可言,更听不懂人话,可还是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机巧飞鸟悬在半空“啾啾”叫唤了几声,一个转身便欲飞射而去。
却不料!
一抹血箭猝然飞来,当空将其打得粉碎!
“谁?!”章有余惊怒有余,警醒不足,竟放声喝骂起来:“哪个啖狗肠的好大的狗胆!”
话音方落,却听府中响起凄烈尖叫。
“啊~~杀……杀人啦!”
“不要……不要杀我!”
“救命!救命~~!”
章有余这才悚然惊醒。
遂立马奔出书房,向第二进院去。
一路上,身后皆是凄厉无比的惨叫,却唯独不曾听见利刃入肉的动静。
仿佛家中奴仆一个个都是被吓死的!
章有余却细想不得太多,连忙向雷凌花的位置赶去。
穿过庭院,绕过门廊,在九曲回环的院里疾走了许久。
章有余不免有些后悔,早些年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作甚?
直跑得气喘吁吁,这才至第三进院,主房所在。
此处奴仆们本是在忙活,听得前院惨叫之声,便纷纷停下动作。
又见得章有余颇为狼狈地跑进院里,便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
这可是章府!县令府上!
哪儿来的大胆贼子,竟敢来章府行凶?
章有余到底是老了,方才跑进庭院,便已上气不接下气,撑着双膝喘得好似风箱。
他欲开口叫众人逃命,却发觉自己已喘得连话都说不上来。
却在这时。
身旁忽有人影走过,淡然踏步间,足靴铿锵作响。
便好似从虚空中来,这足靴铿锵之声起得诡异。
分明方才奔逃而来时,还不曾听见丝毫声响!
章有余愕然抬头,只瞧见个背着阔剑的背影。
左臂猩红如血的模样,哪像是阳间该有?
此人入得院来,便左右环视了一圈。
“劳驾各位,某家在寻一个乞儿,可否为某家指个去处?”
无人应声,尽皆呆愣原地。
因着他那双黑底红瞳的双眸,仿佛能摄人心魄,只这般横扫一圈,便令众人僵死原地。
“你……你是何人?”章有余不自觉问道。
那人便转过身来。
“哦哟?这不是章县令么?”
“听闻县令昨日收了一乞儿做义女,可否为某指个去处?”
“如若不然……”
此人缓缓举起猩红的左手,散开爪子便是一握。
噗噗噗噗噗噗~
继而满院人影连连炸碎开来!脏器肉碎争先恐后向外碎散!
只一握,这院里便已是蓄血成池!
“某便只好动手了。”
这一瞬,章有余如坠冰窟。
仿佛浑身血冷,已死了许久。
不知几许时候过去,他才猛然窜身,向那主房冲去。
“夫人!夫……呃啊!”
才跑出几步,身后血手便电闪而至,一把将其后颈掐住。
孟浪笑呵呵将其提起,“原来在此处,却是多谢县令指路了……”
说着随手便将章有余甩飞出去,仿佛甩开一只狸奴。
噗的一声碎响,仿佛是西瓜落地的动静。
孟浪转头去看。
见那脑壳碎裂开来的老者,正瞪着双眼瘫坐墙角。
嘴中囫囵念着什么。
“曦……曦儿……曦儿……”
临死之际,最放不下的,却还是家中小女。
这口气不知吊了几许。
直至最后一句“曦儿”也念不明朗。
章有余忽地身子一软。
便再无动静。
至死,他亦放心不下那个“不争气”的闺女。
孟浪神色不见丝毫变动,只身如利箭飞射,轰的一下将主房撞碎开来。
进了主房,便见一中年美妇将那瑟缩的可人儿搂在怀中。
“不……不要……”雷凌花已是梨花带雨,颤着丰唇小声求饶:“明日便是缨娘诞辰……你怎能……你不能……”
“求你……求你放过缨娘……要杀……杀我便是……”
孟浪不为所动,只悠悠然取下肩头阔剑。
“躲开,我可不取你性命。”
方才惊骇欲死的雷凌花,此刻却分外倔强。
只死死抱着懵懂不语的苏乞儿,双手不曾松开半点。
于是血光横闪。
鲜血纷飞里,美妇后背几近豁开,骨碎伴着腥血泼洒开来。
此时,苏乞儿终于有了反应。
她忽地嚎啕不已,埋身将雷凌花拥入怀中,沙哑呼唤着“阿娘”。
一声快过一声,一声悲过一声。
那般尘封已久的记忆,仿佛又一次涌上心头。
雷凌花眼神渐而涣散,却还颤巍巍探手入怀,取出一块血色玉石。
“缨……娘……”
“这是阿娘……阿娘予你的诞辰礼……”
“切……切莫再丢了……”
苏乞儿僵死当场,眼中只望着那颗玉石,仿佛三魂七魄被一瞬抽离。
随后,雷凌花素手无力垂落。
啪嗒~
玉石磕地发出脆响,滴溜溜滚出。
恰停在苏乞儿跟前。
那渐而亮起的血色,像是一番无声的嘲弄。
却无比的震耳欲聋,欲将心魂震散!
……
轰隆~!
灯火辉煌的城内,忽起一声惊天炸响!
游街的、耍百戏的、买面具的、对酒当歌的、情意绵绵的……
满城百姓皆被巨响惊住,纷纷循声去看。
便见一团浓郁滴血的红雾,冲天炸散开来。
是时。
雷曦猛觉一阵剧烈心悸!
奔走中身子一震,立时狼狈滚翻落地。
顾不及满身痛楚,她颤巍巍抬起头来。
看向那血雾腾空的方向。
章府方向……
随后。
天边云、云中月,尽染猩红。
继而,血雨倒灌乾坤。
正月十四,上元夜。
圣人与民同乐。
潭州血流成河。
杀生石已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