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言又开始头疼。果然,只有我这样真性情的主子才能养出阿古这个口无遮拦的刁奴。 “哎……”,我回身握住阿古的手,谆谆教诲:“俗话说捉贼拿脏捉奸捉双,你还是个孩子呢,有些场面看了并不好。” 羊角宫纱灯映出了阿古的一对星星眼,亮晶晶的。她扭捏的蹭了蹭我的手,“哎呀,讨厌!” 接着,她又抱紧了我的胳膊。任我怎么劝也不肯松开,力道之大差点捏断我的袖剑。 侧耳,是夜色下的簌簌风声。不远处的朝良殿晕在一片昏黄的宫灯里,我眼中虚虚幻幻的景,突然又有些不真实。 朝良殿同我的章华台仅隔着一重宫院。往日里,只要我站的高些,就能透过一汪翠竹望见朝良殿前打盹的小太监。偶尔运气好时,还能看见姜烨临窗远眺的身姿。但是这一刻,我突然害怕起来,仿佛在这凝重的夜色里走下去,只会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菡珠眼下服侍殿下起居,一刻前还熬了银耳汤送去”,阿古说着,疑惑道:“咦,今儿个怎么这么安静?” 我正心烦意乱的,根本没听进去她剩下的话。 接过阿古手里的宫灯,我想了想才开口:“你也知道,姜烨这人啊,恼羞成怒了禽兽不如。不过,我知道你重情重义,为了我并不怕死……” “我怕啊”,阿古拍拍自己的小心脏。 我忽略了她的那句怕死,捂住心口继续说:“此去,咱们若是打扰了他的好事,他肯定不会轻饶你我。所以,你定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以备姜烨不时之需。哎你跑什么,我还没说完呐!” 阿古跑的很快,我很忧伤。她这样的性子非常不好,经骗不经劝的实在是太像我了。 谁知后来,菡珠却死了。 当我拖着赤红色的宫裙跑进朝良殿时,就望见她仰面躺在汉白玉柱旁,鬓发里淌出许多许多旖旎艳丽的颜色,一支紫玉的半开荷花簪断开成两截。 我记得,姜烨曾赞她是“乌髻开紫荷,别有风情”。此后,菡珠便日日戴着这支簪在我眼前晃,如今可算是晃断了。 姜烨也在,他正蹙着双眉伫立在一片阴影里。脸上不是一贯淡敛平和的模样,竹青色的常服衣襟前竟洇出一团血。 我吓了一跳,怕他有什么闪失。不防姜烨却忽地抬起脸,阴气沉沉的盯住了我。一向清澈的眸子里,像是含了化不开的浓雾。 只这不假辞色的劲儿,好似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来,我清醒了不少。也对,姜烨这样的人又岂会吃半点亏,八成是菡珠的血。 我瞅着他正在气头上就有点心虚,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开始揪袖口的绣花纹。出师未捷敌先死,我也很郁闷啊。 半晌了,姜烨才像是突然看见我似的讶然一怔,脸色并不十分好看。 他这人向来注重仪品,哪怕是件素色寝衫也得穿出乌衣子弟的风流韵致,总也是一幅翩翩佳公子的道貌岸然样,实则不过为了招蜂引蝶。眼下竟被我瞧见这幅狼狈不堪的模样,总归是很不高兴。 偏头看着地上的菡珠,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虽说她是皇后赐给我的大宫女,常常阴魂不散的跟踪人,又时不时的跑去景仁宫告密,还总喜欢对着姜烨眉来眼去的,很是让人讨厌。可她突然就这么死了,我还是有点莫名的失落感。 我抬起头问姜烨:“菡珠,怎么死了?” 姜烨长睫微蹙,负手站在那里却并不说话。我其实很怕他这样一言不发的时候,感觉下一刻会被吃掉似的,我忍不住暗骂自己没出息、没底气、没志气。 “不明不白的”,我偷瞄姜烨,讪讪道:“菡珠怎么说也是皇后送给我的大宫女,问起来也要有个交代啊……” 姜烨闻言倏地冷笑一声,“如今,你才想起来她是皇后送来的人?” 他越走越近,唇角的讽意就越浓,每一个字都像抽在我的脸颊上似的火辣辣的疼,“你这些时日一直寝食难安的,不就是想她死吗?” 我哑言,耳朵嗡嗡的响。我想说我没有,可袖口藏的薄刃袖剑还贴在小臂上,好像越来越烫了。我一时握不住,任它“哐当”一声掉在了汉白玉砖上。 姜烨垂眉看去,却弯唇笑起来。那眉梢上的温润也渐次舒展开,宛若午夜里徐徐盛开的花,可他说出的话却让我越来越冷。 “可见啊,女人的妒意有多可怕。你明知这宫女的心思却从不阻拦。今夜,你来朝良殿也是别有用心。如今她死了,你可开心?” 我手脚俱冷,脸上却火辣辣的烫,根本说不出一句话。 姜烨凑过来,将我散在鬓角的一缕落发慢慢理好。我被他冰凉的指尖吓得一个激灵,只听他附在我耳边,呢喃着叹息:“哎,果真是心思歹毒。怎么,这是要弑夫了?” 姜烨说的干净利落毫不留情,一如他为政的手段。 我哆嗦着唇,看见他瞳仁里的自己狼狈不堪。姜烨有点漫不经心的轻笑一声:“有贼心,没贼胆”。 我可是来杀他的,他竟然还能笑。莫不是姜烨有所误会,我寻思着,自己确是没贼胆,于是乖乖认怂:“呵呵,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那袖剑,是用来断发的,断发的!” 姜烨挑挑眉,不置可否,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正暗自庆幸,忽听他慢悠悠的说:“菡珠妄图毒害一国储君,她自知难逃一死,触柱自尽了。” “怎么会是毒害,那汤里不过是加了……”,我当然是知道加了什么,可突然之间剩下的每一个字却含在舌尖上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整张脸开始滚烫滚烫,有些无地自容,喏喏着问姜烨:“那汤……”,我想知道他究竟喝没喝。 “味道还行!”姜烨难得点评吃食,我却听的目瞪口呆,“你知道,那还喝?” “嗯”,姜烨俯身靠近,声音轻轻的:“我知道,你会来。” 慢慢的,我看见姜烨竹青色的长袖下衬出一截白玉骨指,又看见这截白玉骨指穿过朦胧的灯影揽上我的腰,淡淡的龙涎香里夹杂着似兰似麝的香气,然后他倾面相对,轻声问我:“无虞,你很想有个孩子?” 我倒吸一口冷气,很想让贴在自己腹上的手离的再远些。 姜烨的态度转换之快,简直让我受宠若惊。我想不出他又要出什么花招,又觉得似乎什么都脱出了我的掌控。 唯今之计,最好是走为上策。 “是我的不对.......”我努力挤出几滴泪花,趁着侧脸抹眼泪时妄图挣开姜烨的怀抱,我说:“你也有你的难处,这次的事原就是我不太懂事了!” 姜烨收紧手臂,不为所动。他似乎很难接受我竟说出了这样深明大义的话,这的确不能够怪他,就在几个时辰前我还为了菡珠和他闹脾气,摔碎了章华台里御赐的玉如意。 “我……”我看着姜烨长睫下的眸子似乎又朦胧了几分,声泪俱下、悔不当初、口不择言:“殿下不是罚我禁足吗,我的女戒还没抄完呢!” “你又哪回真的抄完过?”姜烨说着嗅了嗅我的脸颊,笑了:“沐浴过才来的?” 我真觉得恶心,突然想起方才他那双朦朦胧胧不甚清明的眸子,更恶心了。 菡珠的尸身还躺在大殿上,无不讽刺。我一把推开姜烨,不争气的想哭,转身就要走,却被姜烨一把捉住了手腕。 “平庚!”姜烨扶着额,淡瞥过我身后的庭院,唤来他的太监总管李平庚,又问我:“你怎么就一个人跑来了?” “我怎么会是一个人?”我打断他的话,怄气道:“我的大宫女菡珠不正在你的朝良殿躺着吗!” 大殿里倏地一声倒吸冷气,我瞅见李平庚使劲儿的给我挤眉弄眼。 我回瞪了他一眼,突然看见姜烨竹青色的袖摆在空气里划出了一个漂亮的弧度。他放开我,不再看一眼,吩咐着:“平庚,送太子妃回章华台!” “姜烨!”我才喊了一句,就感觉眼睛酸涩的很难受,一团竹青色的薄雾愈来愈模糊,哽咽着说不出话。 “太子妃,您不能直呼太子殿下的名讳!”李平庚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句,我一巴掌把他拍开,拿袖子抹了抹眼泪恶狠狠瞪着姜烨。 姜烨根本就不理会我,他每次这种时候都不会理会我,连看都懒得看的那种,我就觉的自己只会看着他哭,实在是太没出息了。 所以,在李平庚要伸手来拉我出去的时候,我就顺理成章的咬牙切齿了一句“我讨厌你”。然后,飞快的跑出了朝良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