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枝上落了许多雪,红与白的交错,都是清冽的梅花香。梳了双髻的小丫头站在窗棂下战战兢兢的往里瞅。 “你干脆打死我算了!” 我梗起脖子直囔囔,唰的踢掉绣鞋。坐到床上开始撒泼耍赖,气的父亲大叹造孽啊造孽。 这一年是德崇十七年,正值上元节,我时年九岁。 “你看看,你哪里还有半点闺秀的样子啊,成何体统?”父亲负手站在我面前,一双手背上青筋爆起,显然忍的辛苦。 我却并不怕他,我也不怕整个李府的任何人。其实,七岁之前我还是怕的。 “哼~”我瞥他一眼,气鼓鼓的抱不平:“为什么哥哥姐姐都可以出去看花灯,就我不可以?你偏心眼儿!” “无虞,你要听话啊……”父亲顿时泄了气,弯下腰对上我的眼睛:“你还小,出去不安全,万一丢了呢?” “我不小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双手插腰,瞪着眼睛据理力争:“父亲就不要再把我当小孩子骗了……” “如果父亲不放心,大可派人跟着我呀。再说了,我和哥哥姐姐一起出门看花灯,我只要乖乖的听话,是不会走丢的。” 父亲冷眼听着,一张怒容渐渐扭曲的不成样子,“你要真是乖乖的听话,就不准去!” “我才不要!”我跳下床沿,踩着软绵绵绣福字的波斯毯往外走。 窗棂下的阿古瞅见我走来,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滴溜溜的冒光。我冲她使眼色,她立刻摆出愁眉苦脸的样子,不情愿的一步三挪往里走。 果然,父亲火气直冲,对她怒目而视。阿古腰肢倒是灵活,早就练出了一身躲闪的绝活。我回头看去,恰是见她转了半个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其实,父亲这个人倒是有一点硬气的,他不打女人。只是阿古说,马有失蹄人有失手,她躲是对自己身体最起码的尊重。 “老爷,小姐都还光着脚呢,这万一生病了,多浪费银子啊……”阿古呵呵呵的干笑。 父亲的眼刀子立刻就刷刷刷的扎过来了,我下意识的把脚丫子往裙里缩,又听见阿古呵呵的笑:“要不,让奴婢把鞋给小姐穿上?” “嗯”,父亲从鼻子里冷冷的哼了句,阿古就连滚带爬的朝我冲了过来,那速度,是我平生仅见。 穿好了鞋子,我又自顾自的给自己揣上一个暖手炉,最后扬起下巴问他:“父亲要不要派人跟着?” 好端端的一个威武大将军,愣是被我一个小丫头气的脸红脖子粗,“你果真要去?” 我毫不犹豫的点点头,答他:“是的,一定得去呀。” “好,好,好!”父亲怒极反笑,硬生生的挤出一句话,“反正你是长大了,我也无需再多顾虑……” 临走时,他还不忘提醒我:“你好自为之吧”。 阿古皱皱眉头,对我小声嘀咕:“李大人这么厚此薄彼,不太像话啊。” 凡是父亲不在场的情况下,阿古一律改口唤大人。我问过她为什么,阿古说自己戏文看多了,总觉得喊老爷怪怪的。我不是很懂。 但对于父亲的厚此薄彼,我却是不在乎。以前听话时,就要日复一日的继续听话,父亲还不是照样嫌我不够乖巧? 起身朝前院走去,路上新生了一层细细的雪,阿古怕我摔倒了就挽住我的胳膊一起走。 我笑笑,拿脸颊蹭蹭她的手臂,亲昵道:“我长这么大,属你待我最好了。” 阿古忽闻我这么肉麻的感叹,先是一愣,接着就有豆大的泪珠子滚下,她感动的抽噎起来:“小姐本就是金枝玉叶,却受了这么多委屈。要不是阿古无能,早就带你走了……” 我连忙捂住她的嘴巴,窥见四周并没有什么人影才放下心,“以后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传到父亲耳朵里,你还要不要活啦?” 阿古立刻噤声,含泪点点头。 再说, “我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不过是个外室生的私生女,我娘死了都无名无分的……” 这些话,我从小总听下人们讲。一开始是背地里讲,我听见后就哭着跑去找父亲质问。结果他呵斥了我以后,下人们就开始明目张胆的讲。 “胡说!”阿古突然打断我的话,一双眼睛似乎要迸出火光,她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同我四目相对,语气肃穆:“您的母……母亲,才不是什么外室。她是一个贤德善良又很美的人,和小姐您一样美……” “记住了吗?”她又问我。 我听这话怪怪的,怀疑她:“你怎么知道,你见过我娘?” 阿古尴尬一笑,开始蒙骗我:“算是吧!小姐你长得这么好看,和大人一点点也不像,那当然是像夫人啦!” 我想想也是,我长得这么好看果然是有道理的。 大门外正停了一辆厚毡的马车,父亲的小厮已经先我一步跑来,正低声和二哥说话。 我远远地看见了,驻足不前。 二哥的目光瞟来,瞅见我来登时冷下脸,鄙夷的神色也毫不掩饰,“你来做什么?” 我当做听不见,径直走过去,却被阿古拽住了衣袖,听见她悄悄问我:“咱们还是不要去了,好不好?” 阿古怕二哥,我是知道的。我才要劝她几句,突然听见一声娇俏自马车里传了出来:“哥哥,你同她废话什么!” 一双素白的手很快挑起窗毡帘的一角,露出姐姐半张明艳的脸。我朝她笑笑,唤了声姐姐。 “听说,你死乞白赖的非要跟来?”她俯视着我,来者不善:“居然,还气的父亲旧伤复发?” “姐姐哪里听的闲言碎语……”我瞥了一眼父亲的小厮,笑呵呵的问他:“父亲可有身体抱恙?” 说着不等他回答,我又抬头望着二哥,故作忧思道:“父亲既是病了,二哥和姐姐岂不是要侍疾塌前,那咱们就不要出门看花灯了吧?” “李无虞你这个小贱……” “君怡!”二哥豁然转头,及时打断她剩下的话,神色里的警告意味再分明不过。 我好整以暇的看着,冷声问她:“姐姐说什么,我没听清。不过呢,我是小,姐姐是大。有些话,还望你想清楚了再说的好。” 话音才落,突然传来一声大笑。 “哈哈!君越兄,你家的这个小妹妹倒是伶牙俐齿的很嘛”。声音洪亮,哒哒的马蹄声瞬间转过车蓬。 红枣高马上的少年居高临下,嘴角沁出笑意,他蓦地俯身离我更近些,轻声问着:“你就是李家的小无虞?” 我瞪着一双眼睛看他,少年褐色锦袍下的面容白净,模样清秀,可一双灼灼的桃花眼实在是太漂亮,像撒进去了一把小星星。 见我不吭声,他竟是伸出食指戳了戳我的脸蛋,我愣住,他又换了另一边继续戳。 “殿下”,二哥眼瞅着他越戳越起劲儿,忙是大步跨前挡住我,颇是无奈道:“家妹年幼又久居深闺,还、还有些认生。” “是吗?”少年伸长脖子转到二哥身后,瞟着目光上下打量我:“倒是挺像父皇御案上的那个白瓷娃娃……” 他边摸下巴边皱眉,惋惜一句:“可惜了,是个哑巴。” 我哼一声,拉过阿古的手往马车旁走,这种激将法我早几年都玩透了,忍不住瞥嘴回他一句:“幼稚!” 噗,二哥不禁偷笑出声。 我驻足回望,恰见少年正一脸震惊,瞥见我的目光竟慢慢红透了耳朵,挠挠头羞涩一笑。 彼时夜色朦胧,府前的高挂灯笼映出半红半黄的光。我看见,他突然旋身下马走来,声音清越透着欢快:“原来你会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