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一门四子。 孟大英年早逝,由次子从白接掌孟家。他手下四婢黄儿为孟府总管,青儿负责酒楼,紫儿负责铁铺,朱儿远在铁山。 他天生慧眼,又操奇计赢,知人善用,使开封孟府与江南易家,邺城温氏和江湖弱水楼,并称为凉国的四大豪商。 而孟家三爷闯荡江湖,常年不见影踪。 孟四师承其叔父孟好,是凉国最有名的玉匠,经他之手的玉石,件件是万金难求的珍宝。 可惜, 人,无完人。 这孟家四爷手艺一绝,偏脸相带凶,教人生惧。曾吓晕刚订亲的姑娘,被拒婚于外,传闻被开封六大媒婆列入黑名单,永不作媒。 拙石楼位於孟家北面,月湖后方,占地甚广。楼内奇山异石,数之不尽,依据主人的喜好,整齐有序地摆例。 窗外,隐隐传来几点热闹之音。 又逢一年一度中秋佳节,众人悦之,他独愁。孟夜想起二哥到拙石楼只为要他出席府内中秋宴会。 虽是孟府的宴会。 只是…… 其心有异,宴无好宴。唉! 理白见主子站在窗前,高壮的身子挡住窗外明媚的秋阳,不禁上前说:“二爷从南方带回些翡翠玉,花青不错,水头也好。爷,要不要去石头室瞧瞧?” 骠国的玉石在凉国非常罕有,皆因骠地毒瘴漫漫,盗贼如毛,买卖不通。 孟夜一听,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然, 他不笑还好,一笑就像大灰狼给小鸡拜年之感,眉眼顿显凶狠之相。理白已习惯了主子的凶相,却还无法习惯他的笑脸。 他扭过头,假装没瞧见。 行了两步,孟四突然回首问:“怎不见萧账房?” “晚上府内有宴,我让他回家换件衣裳。爷有事寻他?”理白应道。 孟夜一听,粗眉一拧,又问:“萧帐房要参加府中的中秋宴?” 理白点头。 中秋宴对孟府佣工是一年一度的盛宴,吃喝玩乐,无一不缺,是孟家犒赏佣工的重要日子,尤其是余庆节目更是令人心雀跃。 “哦!” 孟四应了声,转身直往石头室。 不该多心的。 萧账房人俊又聪明,倒是他自顾不暇,哪有闲余忧心旁人。 一入夜,酒菜飘香。 孟府前院筵开数十席,各地的佣工赶回开封赴宴,场面盛大,人潮汹涌,却又整齐有序。 黄儿一身淡雅,立于门前,俨如孟府的女主人。她已过双十年华,处事有条不紊,聪慧而不外露,是孟府不可缺失的一员。 目光扫过左下角的一桌,一脸不自在的四弟,见其握住酒杯,假装不在意旁人异样的视线。 孟从白收回视线,呷了一口酒。 这坛桑落酒,已有五年,入口圆润,有劲。 可惜懂它的人不多。 孟家兄弟相貌堂堂,俊逸风流,只除了孟四。母亲怀小四时,因父亲心慕他人,心中结恨,怒意入肺脏,令小四差点胎死腹中。 小四一出生,脸相已属不佳,随后母亲抑郁而终。父亲又因情伤出家为僧,仅六年去世。 而他身为兄长,却任由他孤独长大,长成一副人人惧怕,凶神恶刹的模样。其实兄弟当中最宽厚,善良的是小四呀! 可惜无人懂他的好。 夜已深,月渐圆。酒,已过三巡,宾客渐散,而中秋宴的重头戏这才开始。 “轰……” 忽地,月湖炸起一声巨响,孟府上空亮如白昼,一朵朵灿烂的礼花在黑夜中绽放,如百丝灯,又如蛟龙飞舞。 众人抬首痴望。 皆知礼花会的游戏开始,纷纷聚于月湖边伺机而动。 席上已无人,只余一脸僵硬的孟四。 孟从白抿唇一笑,催促弟弟说:“四弟,男子汉大丈夫不可食言哦!” 哼! 孟夜一咬牙,纵身奔往月湖。 两年前二哥招了几名江湖侠女混于丫环中,他一时大意,差点中招。今年他得躲好。躲好。 吵闹声忽大忽小,丫环们兴奋地四处奔走,不久又陷于一片安静。 萧南背抵着冰冷的石头,狂奔后她呼吸紊乱,上气不接下气,一时弄不清事态。 她随着人潮来到月湖,突然有女子无礼地扯她的发带,她不明就理先躲开,结果是一个又一个丫环姐……包围着她,争相抢夺她的发带。 混乱之中发带也不知被谁扯掉,她散发披身,衣衫凌乱。 拙石楼后有一座石山,是四爷少时的习作。理白管事曾笑说:四爷一生闷气,便爱跑到那躲起来。 夜空中又炸开一朵礼花,划下无数光束,照亮自己狼狈的模样。 萧南定眼凝神,辩明方向,直奔石山,手脚并爬,寻得一处山洞,闪身躲藏。她边喘息边想:这孟府女子疯了不成?抢她发带作甚? 一缕酒香被秋风带起迎面扑来,萧南背脊一凉,倒抽一口冷气。 …… 有人。 夜太深,山洞内漆黑一片,她甚至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近在咫尺,染上她最喜爱的酒香。 “你……你是——” 对方以指压于她的唇角,轻吐一音:“嘘!” 随即石山的小道上传来两名小丫环高低交错的呼唤:“萧账房……萧……账房……名护卫……名护卫……” 一会后,呼叫渐弱,脚步声已远。 萧南松了一口气,指尖传来的温热似乎要烧烫她的唇。她微微一退,背已抵石墙。对方呼吸一窒,也觉不妥,忙收回手。 山洞容一人尚可,两人就显得狭窄,尤其是两名身材高挑的人,一动便肢体相触。两人相当尴尬,只能僵着身体。 “新来的?”对方问。 黑夜中他的声音略显低沉,隐隐散发着一股惑人的力量。 “嗯。” 萧南应声。 对方一开腔,温热的气息直喷上自己的耳窝,令她心口一麻,仿佛此际落在一个绮丽的梦境中。 “你不知道孟府中秋夜宴礼花会的传统?”那男子又问。 “传统?” 相传孟家祖先被自家丫环姐于中秋宴后夺去发带示爱意,两人一见钟情,终成眷侣。已延续百年的礼花会,每年中秋在孟府不论身份地位,只要是未婚的女子都有一柱香的时辰,抢下心仪之人的发带,便能长相思守。 中秋节后向来是孟府办婚事的高峰期。 有意结婚盟的男子会结上发带前往月湖,等待心仪女子来抢。若无意或已婚者,则解下发带,作观客。 中秋夜宴的礼花会实为抢亲大会。 “如此儿戏?!万一被抢发带的男子不喜那女子,该如何?”萧南不知该表扬孟家祖先开明,还是惊叹孟府女子的大胆。 “哈哈!” 对方闻言一笑,说:“这是月老牵线,命定之缘。我可没听说过孟家哪个男子的发带被抢后拒婚的。” 这是世袭的传统,不能拒绝,也不可拒绝。 “一个也没有。” “嗯。得到月老的祝福,自然共偕白首嘛!”他说服萧南,同时也在说服自己,要不然自己今年的努力又要白费了。 见萧南沉声,对方扯开封盖,摇了摇小酒坛,问道:“要来一口吗?” “桑落酒?” 这酒年份恰好,入喉辛辣,回甘有劲,越喝越纯。孟府今夜备了五小坛,可惜没人欣赏。 她提了两坛,自斟自饮。若不是义兄出言阻止,她还想再喝。 萧南不客气地接过,昂首灌了几口。喝罢,又送回给黑暗中那男子。那人接过,喝了几口,又再送回…… 两人就着黑暗,不分彼此地分享着一坛美酒。 秋风扬起萧南披肩的散发,缠上对方的衣襟,颈……甚至脸颊和嘴唇,除了浓浓的酒香,还夹杂着一缕清雅桃花香。 来人用力一嗅,竟是发香。 他问:“现是秋季,你发上怎带桃花香?” 洞外,月华如练,照着几棵叶落的桃树,让萧南思忆如潮。 “我母亲生前喜爱桃花,自小便采集桃花瓣给我和兄长洗澡,日子长了便遗下些气味。常教旁人讪笑……” 那人忽地抬手抚上她的颊边,温柔地拢着散乱的黑发。 又听得他道:“这有什么不好的?母亲的味道旁人怎会理解。我觉得非常好闻,又香又甜。你母亲定是十分疼爱你兄弟俩,这就够了!” 萧南心脏一窒,任着这名不知脸容的陌生男子亲昵地抚着她的发,她的脸……纵他认为自己是男儿身,他的行为已属越礼之举。 应该阻止他的。 ……阻止他—— 黑夜中她的眼眸闪着莹光,那姿态楚楚动人惹人心怜。那人呼吸渐重,指尖一滑,落在她的朱唇上。 不知是因酒醉,还是人自醉? 他觉得胸口燃起一把烈火,开始漫延……一直烧到他的指尖,烧到这陌生少年的唇上…… 这是不对的。 他冉三警告自己。 只是停留在萧南唇上的指,却不愿离开。他强行收回,转而摸上对方的发顶,轻拍了拍,哑声暗叹:“你该骂我的。” “哈哈……” 萧南闻言,朗声一笑。 明知该骂却做,做了又自我嫌弃,倒不失为一名磊落的君子。见他自持又自责,反教她失声大笑。 那人怔了一秒,又怒又恼。 这只呆瓜被同为男子的他占尽便宜,不懂反击自保,还敢笑?! 笑啥呀? 他抓住她的肩膀恨不得摇醒她,想告诉她这世间的险恶。 不料山洞地滑,萧南猛被他一摇,身体竟往山洞外倒去——此处足有两层楼高,摔下不死,也得重伤。 那人眼明手快将她扯回山洞。 虽只是一瞬间,月华下飞身而出的少年,一头乌黑油亮的发丝,雪白的肌肤,清贵的面相。 除了拙石楼的萧账房,还能是谁?! 是他! 竟然是他!! 孟从白将她扯回怀内,惊得无法言语。 令他神魂颠倒,心驰神往的少年竟然是萧账房。 强逼四弟参加礼花会,又来山洞占了他的藏身之所,只盼有缘人能顺利取下他的发带,给他一段良缘。 孟家一门四子,兄长不在,他是唯一订下婚盟的,偏又无法迎亲,三弟浪迹江湖,孟家成家立室,继后香灯的希望只能落在四弟身上。 真是讽刺啊! 四弟没有来,来得是对他不屑一顾的萧帐房。 萧南不知自己身份暴露,挣开他的怀抱,将手中的酒塞给他。孟从白接过灌了一大口,也压不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此时,夜寂静无声,礼花已落,一柱香的时辰已过。 孟从白执起萧南散落的一束发,从怀内掏出一条帕子,对她说:“现已深夜,你披头散发,怕要被人误以为遇鬼。拿去吧!” 萧南默默接过。 他的手仍执着那把发,不愿放手。明知不该贪恋的,却因夜色造就。他不知是缘,还是债,幽幽地说了句:“能与你喝酒,真痛快!” 话毕,松开手中的发丝,纵身跃进黑夜中。 他疾走如风窜到紫樱厅,沿路那些抢了发带的丫环与情人前来登记在案,以免最后又被人夺去,错失一段良缘。 孟从白藏于树后,听到几步开外徐教头家的小胖妞得意地拿出一条雅白的发带,暗笑:“嘿嘿……这下萧账房就是我的啦!我的啦!!” 才十五岁的小丫头就想嫁人,也不想想徐教头当爹的心情。啧! 他抓起两把落叶一丢—— 次日清晨,拙石楼前院。 有人高呼:“住手!赶紧住手……” 萧南闻声,行至门前一望,见孟四爷竟被一名褐衣劲装的女子压在身下,狼狈地高声求救。 她急步靠近。 学徒周吉也从门内冲出。 两人异口同声问:“姑娘你做什么?” 那女子扯孟四的发带,怒气冲冲地对孟四说:“我要做你的夫人。孟家四夫人。” “别胡闹了,朱儿。” 孟夜一边喝斥一边使劲扯回自己的发带,往萧南一丢,叫道:“萧账房收好。” 萧南接过,又忆起发带的传说,只觉触手发烫,小手一卷,侧身塞到周吉怀内,轻声吩咐:“赶紧回去收好。” 周吉听话,赶紧跑回内屋。 朱儿大叫:“我不要回矿山。我不回去……我宁愿和你成亲。” 孟夜头一痛,赶紧推开她。 两人自小一块长大,情如兄妹。朱儿知他和善,常爱找他麻烦。这会独自回府,估计又和矿山的未婚夫闹脾气吧! 昨夜他为了躲开二哥派来抢发带的女子,潜入月湖差点得风寒,这下又碰上爱欺负人的朱儿,这叫什么呀! 他宁可孤独一生,再也不参加那个什么见鬼的礼花抢亲大会了。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