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过雕花窗棂,斜斜撒在猩红的地毯上,好似被掷碎的金瓜,白抱石醒来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剧烈的头痛和难耐的干渴还未消退,他昏昏沉沉见瞧见窗间有抹绿色,却分不清是芭蕉还是窗纱,只感受到了一阵清晰的空虚与迷茫,连牙齿都是酸软的。 两个守在内室的宫女察觉到动静,只看了他一眼就又沉默的低下头去,好像两根柱子一般无动于衷,嫩绿色的纱裙被风吹起仿佛是帷幔飘动。他坐了片刻便有宫女纷纷进来,她们都捧着器具衣物,仿若提前洞悉了他的行动。 白抱石任凭宫女们洗漱打理,身上穿着层层叠叠的白色纱衣,最外面罩衫上绣着岚山白云。白衫在梁郑两国都是凶服,只有岚山上的山民才崇尚白色。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皓腕凝霜雪,而那里原本该有几道狰狞的疤痕。不知此时是梦是幻,还是虚影泡沫。 他迈出门槛,并未像昨晚一般饱受阻拦,四个侍女们影子似的跟在他身后,脚步如同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庭内牡丹落了一地,枝叶东倒西歪,榴花在湿润的泥里乱吐,蜂蝶空空游荡,想来是昨夜忽来狂风骤雨,才断送了这满园香。 游廊下挂着许多金丝鸟笼,奇异美丽的禽鸟不知疲倦的啼鸣。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飞檐勾勒出铁马金戈,那是郑国最张扬的标志,金戈所向,马蹄之下。 梁郑两国争锋许久,一座横跨九州的岚山阻碍了双方征伐的脚步。谁能征服这座山脉,谁就能征服对方。然而有多少英豪妄图征服岚山,就有多少白骨葬身在岚山深处。无数人望着岚山兴叹,而岚山却是千古不变的。 他看了看自己穿着的白衣,又看了看高高在上的飞檐,心间升腾起种种疑问。如此岚山已破,郑国到底如何征服了她?至于梁国的兴亡遗恨,如今是埋葬在一丘黄土中,还是消失在万古青山里?他自己又究竟遇到何事,才能一夜飞度岚山? 忽然间,清风来,云雀从空中划落。 它轻盈的扇动羽翼,悬停在一只金笼前,发出婉转高亮的鸣啭。金笼里是一只雪白的朝天子,羽冠挺立,眼似石榴籽。它似乎被外面的云雀吸引,也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香……可是北萱开了。”他嗅到南风送来一阵清香。 云雀求偶,应该是初夏时节,正值北萱花期。北萱为郑国常见的花草,性喜湿热无法在岚山以北存活,至今所见种种景物都在告诉白抱石这里是郑国。 侍女们对他这句话置若罔闻,只是温顺的低头。 白抱石颦眉轻叹,没套出话来。他向前走了两步,停留在廊下阴处,衣带随风飘动,身姿越发显清癯。盈盈翠竹,纤纤白苎,郑国公主的别馆看起来确实悠闲,可他却被迷雾笼罩,无法享受片这片安宁。白抱石看向金笼中的朝天子,正好风来,吹得他眼眶泛红,似乎漾开了整个世界泛起涟漪,波光粼粼,无边无际。 “哐。”云雀居然开始试图撞击金笼,朝天子随着撞击开始扇动双翅,而金笼岿然不动。 四个天真烂漫的豆蔻少女,只远远缀在白抱石身后,不说一句话,也没有自己的动作举止,像是泥塑的人俑一般立在那里,对周围一切视若无睹。这样垂首候立的人存在每个地方,以至于他觉得自己被无数双眼睛注视,背后冷气森森,偌大的别馆在阳光下散发着渗人的气息。 香气越来越浓郁,也越来越熟悉。白抱石感受着曾在肌肤深处绽放的香气,轻轻叹了口气,心想:应该是她来了。 云雀如断线的风筝般落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他认命的捡起受伤的云雀,然后回首看向侍女们,白裳逶迤在柳阴下,青苔欲上人衣来。 南堂前,寇红红饶有兴趣的看着这幕,晨起的倦懒逐渐从她身上离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慢慢生在心头。她先是自得的笑起来,却又慢慢变成了自嘲。赞自己眼光好,又嘲自己真可怜。寇红红嗤笑一声,大步走到白抱石面前,身子抵在栏杆上,与他四目相对,看着他的眼睛,轻笑着将手伸入他的衣襟,顺着肌肤的柔腻向内摸去,感受着沁人的凉意。 “我的侯爷,何必这么早起?”她不安分的笑着。 侯爷……白抱石垂下眼脸,目光落到柳外,那么便可以拒绝了。他慢慢的拨开了她作孽的手,在朝天子的叫声中站起身来,将云雀放在她身后的侍女手里,冷淡的回答道:“蝉鸣,躺不住。” 寇红红看着自己的手愣了片刻,然后也直起身子来,意犹未尽的看着他挺拔的身姿,笑着对左右道:“听见了没?还不快去把蝉粘了。” 侍女们见她虽然摆出为美人动怒的姿态,却明明白白是要清场的意思,只能纷纷应是,投林的鸟儿一样匆忙散去。可碍事的并没有全走,还留下了两个侍女。那留下的两个女官穿着相同的绿色衣裳,一人发髻上带了钗,另一人没有带。 寇红红兴致正浓,刚上前一步准备牵住白抱石的衣袖继续刚才的事情,就听见带钗的女官一声轻咳。 她一脸严肃,抿嘴说道:“殿下,您今天要开始处理政务了吗?” 不带钗的女官语气更为直接,补充道:“您命我们天天提醒的。” 寇红红看着她们无奈的摇头,说道:“凝朱,凝碧,你们两个有时候真是太过认真。” 说完她拉了白抱石就转身离去,两位女官则不卑不亢的跟在她后面,隔段时间就重复一遍这段话。 寇红红耳边嗡嗡声不断,好像是被一群蚊子围攻,她停了脚步转身看向两个侍女,恶狠狠的说道:“早晚把你们嫁出去!” 过了片刻,她又说道:“东西摆在湖心亭子里吧,屋里太热。” “是!”两个侍女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符合年纪的喜悦笑容。 寇红红无奈的摇头径直往湖边走去,白抱石一路上默不做声,挂件似的跟着寇红红上了兰舟。 晴云轻漾,熏风无浪,风来湖亭凉。侍女们勤快的挪动着木案,搬来一摞摞公文,整整齐齐的摆在地上,浑然不知身上汗水涔涔。 寇红红刚挥手命侍女们退下去,自己就要往白抱石怀里靠,谁料却被他躲开了,她怨念的看了白抱石一眼,郁闷的坐好看起案上公文来。 各地要钱的折子先放一边,反正国库里没钱,怎么说都没有用。父皇穷兵黩武多年,国库早已经不堪负荷,再加上几个皇帝来回换,政策也来回改,百姓也经不起折腾,只能轻徭薄赋的休养生息。哪里来的银子?她连军费都缩减了。 再者,罢黜闵王后还未大行封赏,积压的文书堆叠得摇摇欲坠。该提拔的提拔,该封爵的封爵,至于钱财和田产更是如流水般从她手中撒去,心疼肉疼浑身疼。 铄石天高,流金昼永,一堆公文只剩下五份还未处理。 封赏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待诏书公告后满朝文武必然互相猜测。若其余人寇红红还可以糊弄了事,这四位背后的意义就太大了。虽然她已经不是那个寻求外人支持与青睐的小公主了,但如今的她更需要谨慎制衡这些错综复杂的派系。 寇红红揉着额头看向摆在岸上的公文。陈巍掌握禁军,单箐心思敏感,两人多年忠心耿耿,她更不能辜负。严法融虽然参与罢黜,又支持长公主摄政,却不许她染指皇位,明明白白的是要利用她为郑国保驾护航而已。至于李烈,他为转移闵王的注意力放火烧了全家。此举令她心生寒意,不愿重用这个人,但不重赏又不合情理。 寇红红趴在案上沉思许久,迟迟难下决定,她不愿意任何一个为她赴汤蹈火的人在事后感受到委屈,但是又不得不考虑他们之间的功绩差异和背后意义。相同奖赏无法产生激励的效果,更无法分化他们的派系和利益。 最后,她决定只多赏赐些钱帛给陈巍,单箐,严法融这三人,却为浓墨重彩的为李烈封了低等爵位。与之前潦草的笔迹相比,这四份公文的笔迹却是工整娟秀,可见她的用心。 父皇已经踏破了岚山,郑国已经是囊中之物。她定是要探囊取物的,只是眼前的绊脚石太多,光是这新帝的位子就还没稳呢。 慢慢来,不急。 做完这些,寇红红舒展了一下身体,神情轻松下来,巧笑着看向白抱石,将最后一份公文放到了他眼前,然后揽住他的脖颈,撒娇一样说道:“国舅爷,你要什么封号?” 白抱石安静的看着她批阅公文,他见到了眼前这位漂亮姑娘的泼天权势,便也知道了自己还未谋面的太后姐姐皇帝外甥所面临的尴尬困局。他希望自己是黄粱一梦,却清楚自己是真的借尸还魂了。 他不知道这位国舅爷有什么前尘往事,也不知道他一贯的秉性喜好,更担心自己出言不慎祸及这具身体两位血亲。白抱石看着面前这个等他回答的漂亮姑娘,她的神态像是娇憨可爱的女孩,可她的身后却是谋断天下的权柄。 白抱石低头轻轻亲了寇红红,如同蜻蜓划过水面,微微一笑:“贵主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