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内街道十字贯通,屋舍鳞次栉比,整个布局犹如棋盘,规划得十分工整。 孩童们自由自在的奔跑嬉戏,老人悠闲自得的谈天说地,俨然是太平盛世的景象,浑然不见马车中的云谲波诡,显然皇位的更迭并没有对百姓的日常生活造成任何影响。 白抱石迈步走入胜业坊的人间烟火中,坊门守卫慌慌张张的关上大门,北方的暮鼓正好是第八百声。 他进到坊里才发觉胜业坊占地真的太广,站在原地抬眼望去,南北间距足有三百余步,至于东西的间距更是用肉眼难以计量。无数阁楼越过宽厚结实的围墙高高耸立,无数笙歌从雕栏画栋的房檐倾泄而出。白抱石有些无奈,胜业坊有钱人太多,他这个侯爷不能直接朝着着最暴发户的那处走去了。 他左右环顾,四周看起来也没有侯府的仆从前来接应,走街窜巷的小贩都低着头绕过了他,横冲直撞的小孩刚冲着他的方向就被大人拦住,人们好像都不认识他却又极其避讳他。白抱石眉头皱起,真的要自己找回去的路了。 为了防止被人发现他与原身行事不同之处,他不能随意的向人询问,给自己留下后患。然而此刻他若不是直达侯府,满街乱走的怪异行踪也会让事情暴露出来。 或许他应该去找家酒肆醉倒当场,去寻个勾栏眠花宿柳,用迂回委婉的方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但这些都是下策,他不了解白抱石,他不知道这些事情白抱石是否会做。纵然他可以改变白抱石这个人的性格习惯,使其变得更加贴合自己原本的性格,进而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但是这种性格改变不能是突然的巨变,它应该令人回想起来有迹可循的,自然而然的。 白抱石想了很多办法,但是这些办法都因未知而显得破绽百出。当断则断,既然找不到万全之策,那就找个最符合外界对国舅爷认知的方法。他扫视着街道上的行人,准备物色一个倒霉蛋。 “疑难杂症,药到病除!”穿着破旧道袍的男人中气十足的吆喝。 他刚走一个巷子里走出来,正卖力的寻找下单生意,眉毛眼睛在脸上胡乱的飞动,突然身子被撞得向后跌去,肋骨痛得他“哎呦"直叫。等回过神来,赫然发现一个丰神俊秀的白衣男子正颦眉看向他,颤抖的身姿和扭曲的脚腕无声控诉着他的罪行。 旧道袍慌乱的拍着自己的头,他看了看男子的衣裳,脸色瞬间变红,惶恐的用力揪自己的头发,身上也不断的冒热气。街上人群凑热闹似的围了过来,看着中间的情形交头接耳起来。 有人皱着眉头说:“叫他成日里穿着道袍招摇撞骗,这次惹到事了吧……” 旁边的人很是幸灾乐祸的回话:“可不是,看那个人打扮多半是哪个大户人家的,赵癞子完喽。” 有人拍了同伴的肩膀,一脸新奇的说道:“哎,你看,那衣服上的绣工真是好,活灵活现的,好看。” 同伴口中啧啧,回答道:“料子也好啊,我家老婆子也绛芸轩送绣活儿时都没见过这么好的料子,真是雪一样。” 留着山羊胡的老人气愤的说道:“不过是个岚山奴,一个人走在外面八成还是个逃奴呢?赵癞子怎么着也是正经的郑国人,哪有那么严重。” 后面的年轻人不赞同的反驳道:“老人家您仔细瞧瞧,他那模样总比赵癞子金贵得多吧。” 另一个人指了指天,小声帮腔:“那位身上还留着岚山的血呢,没准哪天这世道就变了。” 白抱石听着这些话,看向自己身上的白衣,在闲言碎语中解开一个疑惑。岚山被郑国征服了,那失去这岚山这道天然屏障的梁国如何了……他有愁肠百结。 “你过来。”白抱石对着赵癞子说道。 赵癞子战战兢兢的向他走来,没几步就扑通一声倒在了地面,伴随着围观群众的哄然大笑慢慢爬了起来,揉着屁股走到了白抱石面前,颤抖着等他发落。 “扶我回去。”白抱石看了眼他脏兮兮的衣服,闭上眼睛说道。 “回去?”赵癞子呆滞的重复了一遍,然后立即回过神来,小心翼翼的问道:“您……要去哪儿啊?” 白抱石见他还傻站在那里,眉头不禁又皱了起来,叹了口气说道:“过来扶我,站不稳了。” 赵癞子拍了自己两下脑门,用沾满汗水的衣襟快速擦了手,将肥大的袖子卷到胳膊上,凑到他跟前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然后小心翼翼托着白抱石的手臂扶起他来。 白抱石单脚着地,半靠着他,轻声说道:“回侯府吧。” 赵癞子迷茫的瞪大双眼,一脸迷茫的反问道:“啊?什么?” 白抱石垂下眼睛,思忖片刻后,他用无奈而宽容的语气说道:“就是国舅住的地方。” 赵癞子恍然大悟,略带抱怨的说道:“啊!原来是宁王府,谁不知道在哪里,这胜业坊叫了二十多年王府,国舅爷住了没几天就变侯府了,刚才我都反应不过来。” 他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略带惊恐的看向白抱石身上华贵的白衣,颤颤巍巍的说道:“你……你……” 白抱石唇边绽放出一个安抚的浅笑,神色自然的说道:“继续走吧,不用唤人过来。” 赵癞子的身体更加颤抖了,他哆哆嗦嗦的扶着白抱石向前走去。 两人拐过了一处街角,又走了段路,一幢没有匾额的大宅就映入眼帘。宅门恢弘,山墙巍峨,依稀可见高阁翔云,丹岩吐绿。其中朱楼绮丽,山谷蔚蔽,宅邸的鼎盛浮华远超白抱石之前所想。 他记得赵癞子刚刚说过,这里原来二十多年都是宁王府,那么白抱石这个人就是最近才住了进去,此间景物必然是宁王所造。不知道这宁王是何种人物,竟然如此奢靡。又是什么事情导致宁王失去了这个宅邸,使得白抱石接手了过去。这几日已经太多的疑团盘踞在脑海中,它们都是不能在短时候内得到答案的。 不过现在想来,也许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善于说故事的人。白抱石看着身边的假道士,露出了一个微笑,此人便可解燃眉之急。 赵癞子不禁打了冷颤,他疑惑的看了看天,西垂的太阳还散着炎威,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浑身发冷,背后凉气冒的手指尖都发麻。 “侯爷……”门口的奴仆匆匆的迎了过来。 白抱石被仆从簇拥着进入了侯府大门,换上步撵又走了好久才停了下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扶着他进入室内。白抱石半倚在床上和赵癞子闲聊,须发皆白的医官皱着眉头将他的脚腕缠上一层又一层的纱布,众人忙忙碌碌许久才消停了下来。 夜幕降临,白抱石正好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窗前思索,手里把玩着原主留下的香囊。 他在进门时本打算借题发挥,用脚伤做借口故意生出事端,将熟悉原主的人陆续换走。经过刚才的短暂接触,他发现这宁王府里面居然没有一个人是熟悉原主的。在府内伺候的人全部都是不久前一批起宫中赐过来的。也就是说,三日前原主是一个人孤身走进这座宁王府的,没有带任何亲近的仆从,他又只在宁王府住了两日就去了长公主的别院,府中的仆从也没有什么亲信。 原主两袖清风的进来,现在他手中的这个香囊是唯一的随身物品。 这个香囊很新,显然是刚买不久的。做工粗糙,制式简单,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白抱石将香囊打开,仔细嗅着其中残香,刺鼻而辛辣的廉价香气刺入脑子。 他叹了口气,这种粗制滥造的香就是路边随处可见的,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白抱石是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除了皇城里的那个难得一见的小太后没人了解原主的性格,也没人知道原主的习惯,他完全可以毫无顾虑的恢复自己的喜好习惯。 但问题就诡异在这里,白抱石这个身份太过干净,正常生活的人就算独在异乡也至少会携带自己惯用的几件器具,这个原主什么都没有,好像是凭空出现一般。 他心中渐渐生成一个猜测。 如果按照赵癞子从街头巷尾听到的流言中所说,小太后是十二年前作为奴婢进入郑国皇宫,她今年不过二十八岁,原主比太后小了将近十岁,即当年姐弟离散时,小太后十六岁,原主不过五六岁。两姐弟分隔了这么久,深宫中的小太后真的能通过一面分辨出她面前的这个“白抱石”是不是她弟弟吗? 或许,他现在这个身体的本来就不是白抱石,而是另一个人窃取身份谋求荣华富贵的人,所以才这么干净,小心到没有留下任何私人的信息。 月明如水,荼蘼谢却,篆香已经燃尽。 白抱石从玉钩上放下帘旌,卧在床上听新蝉的叫声,突然想到明天就是监生举事之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