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情势危急,我方寸大乱,阿史那思摩却猛然停了攻势,抬头四下张望着,像是在搜索着什么。 习武之人的直觉之灵,耳力之敏,非我这般常人可比,阿史那思摩一定是觉察出了异常状况。 众人一时都沉静了下来,半晌,阿史那忠惊异地喊道:“馆驿中有人弹琴!” 我侧耳静听,馆驿中果然有琴声袅袅传出,时而浩瀚澎湃,如惊涛拍岸、浪花激溅;时而空灵婉转,又似海鸟翻飞、群鸟悲鸣。 只是奇怪的是,琴声愈渐高亢,馆驿内的惨呼声竟愈渐凄绝。 静静听了一会儿,阿史那思摩骤然变了脸色,耸然失声道:“不好!琴声中有杀气!” 话犹未了,馆驿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内撞开,泥孰左手紧捂着肩膀飞一般的从馆驿中蹿出,细看之下,右肩胛赫然插着一支箭。随即又有七、八个人影仓惶而出,皆面带惊恐之色,其中有人操着西域话大呼:“都死了!都死了!!” 阿史那思摩惊疑未定,怒声呵斥道:“遇事如此惊慌,成何体统!” 那七、八个西域人对阿史那思摩的话根本无心理会,一出馆驿大门便各自施展身法,四散而逃,但身形刚至半空,突听琴声陡然激昂,随即接二连三破空之声响起,几点寒光闪过,那几个西域人应声从半空掉了下来,伏在地上动也不动了,每个人的后背心窝处都插着一支褐羽箭。 众人不明缘由,皆面面相觑,各自惊异。 阿史那思摩怒视着狼狈逃出的泥孰,喝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泥孰肩胛的箭伤不停冒着鲜血,已是冷汗淋漓,喘息着道:“馆驿……馆驿四周有好多……好多□□手埋伏!那些西域人都中箭身亡了!” 阿史那思摩显得有些难以置信,厉声道:“不可能!附近若有埋伏,本将怎会觉察不出?!” 他口中虽说着这话,但看着伏尸眼前的西域人的尸首又似乎由不得他不信。 阿史那思摩默默沉思了半晌,俯身上前检查尸首,他拔下一支褐羽箭,拿在手中端详,一面喃喃道:“黑铁三棱箭镞,金雕翎箭羽,桐油浸过的竹制箭身,这支箭能射很远,不是一般大唐官军所用的箭矢!” 他霍然站起身,目光凌厉地盯向馆驿,扬声又道:“何方神圣,竟敢坏我大事!”一面说,一面握着箭矢的手紧了紧,只听“咔嚓”一声,箭矢应声被折断。 话音未尽,一个白影从馆驿中飞掠而出,凌空一个回旋,如秋雁回空,飘然落在馆驿屋顶。 我一见那身影,就觉心头猛颤,那人虽头戴紫竹笠,遮挡了眉眼,但他手中所持的那架七弦琴,赫然就是“凄绝”! 泥孰眼中充斥着惊恐,瞪着那人,语声微颤道:“就是他!刚才在馆驿中弹琴的人就是他!那些箭矢就像是随着他的琴声而来,琴声快,箭雨就密,而且奇准无比,不到半刻,我们的人就被射杀殆尽!” 他忽然惨笑了一声,“可笑的是,他们至死都未看清箭矢究竟从何处射来!” 阿史那思摩的脸色变了变,额角竟也涔出了几滴汗珠,“海外德天宫向来少问世事,阁下今日为何要坏我大计?” 那人语声温和道:“阁下此话何以见得?” 阿史那思摩冷哼一声,道:“别人或许不识,但本将绝不会猜错,以音御箭乃是德天宫的独门绝技,奏琴者已琴声为号,为远在数百尺之外手持巨弓的神箭手精确指引方位。而那些神箭手虽相距数百尺之遥,却仍能听音辨位,拈弓射之,奇准无比,其耳力之敏,膂力之强可谓旷世罕有,试问除了德天宫的‘飞卫’还有谁能做到?” 那人道:“阁下见识广博,令人钦佩,只是有一点却猜得不对。” “哦?”阿史那思摩疑惑道,“哪里不对?” “在下并非德天宫的人。” 阿史那思摩怔了怔,厉声道:“那你究竟是何人?” “不才,李琰。”那人微微一笑,缓缓抬头,一张如玉俊脸赫然入目。 众人皆感诧异,侯承远微仰起头凝注着他,轻哼一声道:“故作神秘,既然有心相助,先前张冲去请你,何以闭门不见?” 李琰淡然笑了笑,略带歉意道:“身染微恙,一入睡之后就很难起来,望侯兄海涵。” 秦怀玉笑道:“我看李兄是清闲日子过久了,身子骨有些懈怠吧。” 李琰微微点着头,一笑未语。 阿史那思摩目光微动,拊掌道:“云中侯?果然年少英杰!” 李琰拱了拱手,谦和道:“过奖,久闻阿史那思摩将军文武双全,义薄云天,爱兵如子,对待百姓更是体恤有加,乃是真豪杰,在下也是仰慕得紧。” 阿史那思摩正色道:“败军之将,怎担得起‘豪杰’二字,你小子这是在讽刺本将不成?” 李琰敛了敛唇畔的笑意,淡淡道:“阁下此言差矣,胜败乃兵家常事,失败并不可耻。不过,有道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闻名,今日得见阁下,确实言过其实,未免令在下有些失望,阁下不过一沽名钓誉之徒!” 阿史那思摩将手中的刀重重一顿,怒道:“你说本将沽名钓誉?!” 李琰道:“阁下行事只凭一时意气,全然不顾属下军士性命、突厥百姓福祉,只为博取一时美名,实在不配‘豪杰’二字!” 阿史那思摩沉思了片刻,轻扯嘴角,冷笑着道:“原来你也想劝降本将?不过这激将法并不算高明。中原向来有‘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更二夫’的训诫,难道当个忠臣也错了?” 李琰肃了面容,正色道:“颉利可汗野心勃勃,嗜杀好战,世人皆知,他执政突厥九年来,你我两国的军士、百姓死得还少吗?愚忠不是忠,阁下的忠心只会将突厥百姓眼见的安稳日子葬送在战火中!” 阿史那思摩冷笑道:“李世民杀弟弑兄,摄取大唐江山,难道不是嗜杀好战,野心勃勃?” 李琰淡淡道:“心怀天下者当不拘小节,杀该杀之人,为当为之事。而颉利可汗虽有雄心,也有手段,却不明君主为舟,百姓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理,对突厥百姓横征暴敛,对外族百姓不施恩义。又无识人之明,近小人而远贤臣,阁下便是最好的例证。在下只问阁下一句,匡正天下当以何为先?” 阿史那思摩沉吟着道:“当以仁为纲,以百姓为先。” 李琰道:“既如此,阁下认为颉利可汗何以服天下人心?” 阿史那思摩脸色微变,沉默了很久,方道:“李世民的仁义也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 李琰长叹道:“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当今天子毕竟为大唐百姓带来了安稳的生活。看看如今的大唐,再想想眼下的突厥,阁下难道还不明白?并非大唐兵多将广,乃是人心向背。” “人心向背。”阿史那思摩黯然垂首,喃喃低语。 李琰缓缓又道:“莫不说阁下今日带不走颉利可汗,就算是让阁下救走,又有何意义?眼下漠北的局势已非颉利可汗所能控制,若无像当今天子这般的强人统领,不出三年,漠北恐将尽入薛延陀部夷男之手,夷男是何等的人物,想必阁下比谁都清楚,到那时才是突厥百姓真正梦魇的开始。” 听李琰提到夷男,阿史那思摩的眼中突然露出了极度厌恶之色,咬着牙,不屑道:“夷男那头卑鄙的豺狼,他不配!” 李琰掩嘴闷咳了几声,轻轻叹息,“人生一世,无得无失,不过尔尔,一念及死,万般皆空,何苦为了浮名为难了自己,又祸害了苍生,不如静笑负手,万事何妨。” 阿史那思摩彻底沉默了,很久很久,时间在这一刻好像静止了一般,每个人都将目光投注在他的身上。忽然,他仰天大笑起来,笑声高亢,姿态狂放,全身的戾气竟在瞬间消散。 李琰秀眉微动,“阁下何以发笑?” 阿史那思摩朗声道:“本将在笑自己真是罔活数十载,见识竟不如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好!好!好!李靖真是教养了一个好儿子!果然虎父无犬子!” 阿史那思摩的话让我当下有些震惊,他竟然是李靖的儿子!想当初在栖凤谷,玄机先生还欲为我跟他做媒,想到此处,我的嘴角又不禁绽出了丝苦笑,原来我与他注定是有缘无分。 回忆就像是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轻轻触碰便会带出深藏在心底的悲伤,这样的伤痛如蛆附骨,痛彻骨髓,而且一世相随! 悲伤感犹在心尖,只听得李琰道:“阁下可愿接受在下的建议?” 阿史那思摩道:“此事暂且不提,本将还有一事不明。” 李琰微笑道:“阁下有话但说无妨。” 阿史那思摩蹙眉道:“你事先在馆驿四周设下了埋伏,难道是本将的营救计划哪里露了破绽?” 李琰摇头道:“阁下的计划详尽周密,在下原本猜测,阁下是想借流民生事,借机攻打长安,并未想到阁下会来营救颉利可汗,因为颉利可汗就算回了漠北,也于事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