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追杀是件刺激的事,谢苦喜欢刺激。 他被人用麻袋捆起来活活踹死的娘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苦,我只盼着你清清静静过一辈子。” 说这话的时候,她枯寂的眼睛微微发亮,像干涸已久的河床上,深如刀割的裂缝里突然涌出小股清澈甘甜的水流。后来她被人骗了出去,后来她死了。 他见了娘的尸体,瞪大的眼珠里凝固着排山倒海的绝望和不甘。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双眼。 人活着就是活着,不该有期待,一厘一毫都不该有。有了期待就有失落,有了失落就有不甘,有了不甘就没法子痛痛快快地活着,死了也不能瞑目。 佛祖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人活一世,求了多少支签,问了多少位算命先生也算不准自己的绝命之日,存了再多的期待,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谢苦有很多欲望,却没有期待。欲望和期待是两回事,欲望是自己的,期待掌握在他人手中。到死的那一日,他的欲望若尚未满足,只会是那丁点子的遗憾;对他人有所期待,就会不甘心。 死不瞑目是一个人最大的不幸。 他一定能死而瞑目。 就像现在,怀家派来的杀手拿刀指着他,笑容愉悦而松快:“谢公子,金老前辈都告诉我们了。” 怀家不是真正的怀家,真正的怀家只剩一具开始腐烂的尸体和两堆枯骨——被女人刺杀的怀老爷子,早年死在仇家手里的怀夫人,和他们十几年前在长安跳了大雁塔自尽的独女怀玉。这个怀家说的是怀老爷子的一众弟子,亲传弟子十七,再传弟子三百。 桃李满天下到这个地步,无怪乎自成一家。 金楼子一人武功再高,也抵不过怀家三百十七人,况且他不问江湖事多年,早没了当年的魄力。金楼子和怀无涯有再大的过节,再看不上怀家的人,也不会为了遮掩一个萍水相逢的后生而赔上自己的性命。谢苦本就没有过期待。 刀是给怀老爷子锻造的,只有他能用。拿了刀的人若明白此中曲折,片刻便释然;若不明白,赔了夫人又折兵,必会恼羞成怒,派人追杀他。 他在白水镇上停了十五日,只是想看看怀家弟子会如何对待他的刀。怀无涯的满门桃李,不过如此。 怀家的人没动他,道:“老爷请谢公子去一趟。” 刀的事怀家只当被耍了一通,谢苦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铸刀师,失去怀老爷子的怀家必要占为己用。 怀家派来的杀手不过二流,谢苦很快解决了。 隔岸观火者从不怕引火自焚,恐惧是烈酒,危险是鸦片,鲜血是荣光。谢苦是大漠里的孤鹰,他兴奋于捕鹰人的弓箭,欢乐于被追杀的快感。他从不恐惧被捕杀,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折断他的翅膀。 谢苦抬脚把尸体踹进玉带河。 噗通,噗通,噗通。 ——金楼子没有告诉怀家他会武。 — 谢苦是在一条乌篷船上被怀家人截住的,没来得及救下船头撑船的老艄公。 玉带河靠近徐州,他去城里买了口薄棺,从船舱里翻出把铲子,就近在岸上挖了个四四方方的坑,埋了老艄公。坟头插一块木板,谢苦拿小刀刻了“玉带河艄公”五字,这是他在刀柄上刻字的功夫,还算看得过去。边上用竹子结结实实围了个圈,免得被野狗刨了。 艄公已年过花甲,无亲无故,他多少有些庆幸。 他载着谢苦从玉带河头到玉带河尾,给他讲玉带河边的故事,插了不少河鱼烤给他吃。谢苦怕吓到老人家,把刀藏了起来,老艄公一直以为他是个赴京赶考的文弱书生,左眼是在幼时不慎弄瞎的。怀家的杀手提刀扑上来时,老艄公挡在了谢苦身前,横起细细的竹竿对上迎面而来的利刃。 老艄公生在玉带河上,撑了一辈子玉带河的船,最后死在了玉带河尾巴上,也算有始有终。谢苦把他葬在玉带河畔,往后日日对着玉带河的汩汩流水,浴着玉带河上的泠泠月色,想来不会太寂寞。 谢苦收了铲子,盘腿坐在浮浮沉沉的船舷上,叼着根狗尾巴草,对着新坟发了会儿呆。 红日缓缓沉入河面,玉带河像新娘子的大红嫁衣,绯衣如火,被风鼓起的衣摆绣着金线。 这时候他看见了女人。 她穿了件藤色深衣,上头绣着大朵的杜鹃花,头戴竹笠,边沿垂下一幅黑纱,面目模糊不清。 河岸上是大片开得正艳的梨花和桃花,参差交错。女人在花海里疾奔,手里提着一柄柳叶刀,带出一身粉白花瓣。刀面被衣袖里淌下的血流割得支离破碎。 白水镇一别九日,她也该被江湖人找到了。 看见谢苦,女人脚步一顿,几步走到乌篷船前,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熟稔的面容,妆容尽褪: “渔家,摆渡么?” 她身后,细碎的脚步声迅速靠近,悉悉索索,或轻或重,足有七八人。脚步一分分近了,追杀她的江湖人已不足十丈远,女人静静看着谢苦,目光笔直。 谢苦解开系渔舟的铁丝:“到哪儿去?” “玉带河头。” 谢苦跳上船,拎起竹竿:“半贯钱。” “好。” 这话是说给跟在后头的江湖人听的,若被人知道他们俩相识,谢苦自身难保。女人明白,很配合。 她走上乌篷船。 木屐踩在船板上,清脆一响。衣摆因抬腿的动作岔开,露出脚踝和半截白藕似的小腿。女人在渔舟上站稳,衣摆合拢,只剩下木屐里一对光裸的脚。 谢苦转身,拎起竹篙。 竹篙往水石上狠狠一撞,乌篷船迅速离开水岸,退离老艄公的坟。 江湖人赶到河岸边,厉声大喝。 “噗通!” 有人跳进河里。 女人回头,水里有五人,落水声只有一声,他们几乎同时入水。这一众江湖人追了她整整两日两夜,眼见着就能活捉,怎么会甘心。 五人拼了命地游,面目狰狞,为了追上女人,也为了甩开同伴。追杀令只有一枚,不论是黄金三千两还是怀老爷子的三分绝学,最后得到的只能是一人。 快追上时,女人摸出几粒飞蝗石,在手里抛了抛。 她立在乌篷船上,五人在河水中挣扎。 胜负分明。 欲望是牧羊人的藤鞭,也是吸血的牛虻。这世上从不存在没有欲望的人,高僧要化斋,道士要糊口,无欲无求只是道貌岸然者的借口。适当的欲望让人强大,过度的欲望叫人沉沦其中、继而丧心病狂。 拇指扣紧食指指腹,石子破空,快如归鸟。 一人水性好,堪堪避过,其余四人正中要害。水面上绽开大朵大朵的血花,像是一不小心滴落在宣纸上的朱砂。幸存者不敢再追,眼睁睁看着渔舟远去。 血腥味散开,谢苦没有回头。渔舟行得很快,身后的江湖人片刻没了踪影。 他搁下竹篙,俯身拾起匆忙间滚出来的渔网,揉成一团扔到一边。直起身时,身前徒然多出了一只女子的手,很小,像孩子的手。 手心里躺着一串铜钱。 藤色衣袖上沾着几瓣桃花,几瓣梨花。衣袂垂落在女人手腕边,袖角上绣着一只黑紫色的燕子,黑燕的翅尖摇曳着划过她的腕骨。 腕骨极细,像芦苇荡里野鹤的脖颈,一折就断。 谢苦接过铜钱收进袖囊。 “呲拉——” 女人撕下衣摆包扎伤口,布帛撕裂之声连绵不绝,像岸边的柳树在抽条发芽。右臂鲜血如注,浸下河水清洗,血水褪尽,小臂上裸|露着不深不浅的剑伤。 单手不便包扎,她低头咬住布条,打了个死结。 美人最美的是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的美感,再美的脸蛋总有看厌的一日,姿态之美却是愈老愈发醇香。谢苦识真正的美人,多半在女子极其狼狈之时,比如宿醉的清晨散乱着乌发的迷离一瞥,比如仓促包扎伤口时沉静如河面的身姿。 船板上舔舐着方凝固的鲜血,谢苦在乌篷里找到一只木桶,打了河水清洗。河水冲在木板上,啪啪作响,女人在一旁静静看着,什么也没有问。 互相提防的陌路人,不必知晓相遇的前因,只须看到相遇后有利于自己的后果就够了。 他们没有点灯。 火明亮且温暖,却最容易暴露自己。河水冰凉,但水声能掩盖住他们的呼吸声。 两人并排躺在船舱里,手边是自己的刀。 玉带河的夜很静。 黑暗里,水流声汩汩,像是从渔舟下传来,又像是从身体里传来。乌篷船不怎么结实,篷上的裂缝像陶埙上的小孔,风在里头呜呜地吹。 夜色和玉带河一样,空荡荡得一无所有。 女人腹部徒然轻响一声。 少顷,又响了声。 谢苦起身出去,扯下两条挂在乌篷上风干的鳜鱼,递给女人。 鱼干冷硬,女人微讶:“多谢。” 鳜鱼煮汤鲜嫩滋美,却不宜风干。这两条是不久前刚捕的,三月的风不够猛烈,鱼干半干不湿,咬上去像腥咸的鱼泡。再难以下咽的食物在空腹已久之人眼中也是山珍海味,两条鲫鱼眨眼入了肚,她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沾上腥咸的手指。 女人转头,两人目光一撞。 船舱狭窄,他们靠得很近,几乎脸贴脸,微热的气息喷在彼此脸上。深褐刀疤盘踞在男人瞎了的左眼上,右眼黑亮,像是那轮挂在荒凉天空上的明月。 周身漆黑冷寂。 女人的声音静如玉带河的水:“你抓的鱼?” “艄公抓的。” “死了?” “恩,”谢苦顿了顿,“我杀的。” 女人了然。 两人没有再交谈,一夜无话。 乌篷船随着水流浮浮沉沉,他们的身体跟着船板晃晃悠悠。谁也不敢入睡,皆闭目养神,半梦半醒间周身寂静,只有汩汩流水声和交错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