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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楼南翎死了。    脖颈拴了根麻绳高高悬挂在洛阳城楼上,晾了一整夜,透体冰冷僵直。守城的小兵打着哈欠拉闸开城,被悬挂的尸体吓得屎尿横流,当场软倒在地,嘶吼:    “闹鬼啊——!”    京兆尹和仵作很快到了。    尸首干净整洁、面目平静,京兆尹很快认出此人是八年前就该在刑场人头落地的前威武将军、罪臣楼南翎。可惜那座刑场早在五年前拆除、改建为牡丹花巷,当年的记录不慎销毁,彻底断了追查的线索。    经验尸,死者楼南翎死于一剑穿喉,是死后才被吊在城楼上的。死者穿着簇新的寻常粗布麻衣,集市上随处可见,并无特殊气味。凶器是普通铁剑,且除了致命伤,身上并无其它伤口、也无打斗挣扎的痕迹。    除此以外,京兆尹提出一疑点,死者遗容平静坦然、甚至有一丝释然,极大可能死于自尽或熟人作案。    当日,案件移交大理寺调查。    三日后,大理寺卿接到皇上圣旨:罪臣楼南翎私自逃脱斩首之刑、以无辜百姓作替,罪大恶极、罪无可恕,施以挫骨扬灰之刑,即日行刑,不得有误。    同日,太|子党及定王羽翼各自落马一人。    行刑当日。    楼南翎的尸体被扔在巨大的火盆里,刽子手举着火把点燃火盆下堆满的木柴。火光冲天,漫天灰烬洋洋洒洒,周遭是空旷的荒野,只有大理寺卿、刽子手、和奉命前来超度亡魂的白马寺住持觉远方丈。    日落西山。    烈火与晚霞一色,春寒料峭。    像滚烫熔炉里取出的铁棍伸进凉水,刺拉一声。    觉远方丈单掌护法,一手飞快捻动佛珠,喃喃诵念超度经文《佛说长寿灭罪护诸童子陀罗尼经》:    “……一切众生,心生欺慢,不信经典,毁呰我法。若有说法之处,无心听学,以此罪业,现世短命,堕诸地狱。若有讲说此长寿经处,一切众生,能往听者,或能劝佗,分坐与坐。此人是佛栋梁,得长寿乐,不经恶道。转此经法,清净立坛,随室大小。……”    细白骨灰洒在土地上,转眼湮灭在肥草间。    —    谢苦找到季鹰时,他快死了。    季鹰生得和他想的不太一样,看上去不过一寻常江湖莽夫,虎背熊腰、膀大腰粗,太阳穴因长年习武而凸起。一双眼远不如其师怀无涯的明锐犀利,不见阴霾,反倒有几分少年人才有的桀骜无畏。    和季鹰对峙的是个披头散发的糟老头,手里抓着把金算盘,白麻粗衣上涂满血,像雪地里盛放的红梅。身形有些熟悉,凑上去仔细一看,竟是金楼子。    两个月不见,金楼子苍老削瘦了许多,斑白鬓角彻底褪尽颜色,像副无血无肉的空空骨架子。    两人皆千疮百孔、摇摇晃晃,是两败俱伤。    见到谢苦,季鹰眼底的光芒彻底枯萎,“哐当”一声扔了佩剑,脑袋往后坠,大字型瘫倒在青草地上。鼻尖嗅着近在咫尺的清新草香,热辣明媚的阳光晒得伤口发疼,鸟鸣声叽叽喳喳。伤口迸裂,血珠子沿着手臂淌在草尖上,盈盈欲动,叶面像一只舀水的瓢。    季鹰疲惫地闭上眼。    金楼子微微一笑:“是你啊。”    他缓缓吁出口气,摇摇晃晃退后两步,背靠上老槐树,徐徐滑落、坐倒。粗糙坚硬的树皮磨砺过脊梁骨,衣襟散乱,露出新伤旧伤纵横的胸膛,鲜血横流。    谢苦抱着长刀,立在两个垂死之人中间。一个正值壮年、风华正茂,一个垂垂老矣、饱经风霜。    此地是洛阳城外北郊的荒野,方圆十里地人烟稀少,只有大片大片疯长的荒草,生生不息。艳阳刺目,万里晴空上一队北飞的大雁鼓着翅膀嘎嘎叫,草屑纷纷扬扬,大风在一览无遗的旷野上呼啸而过。    “谢公子,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季鹰睁开眼,声音嘶哑平稳:“我不清楚楼姑娘在何处,怀家无人是你们的对手,劫走楼姑娘的是太子殿下的人,听说是几十年前叱咤江湖的老前辈。谢公子不必再去找,民不与官斗,到头来把自己折进去。    “你的刀是专门为师父锻造的,于我无用,做了师父的陪葬品。谢公子若想取回那把刀,去北山山顶的坟墓挖出来就是,只一条,不许戕害师父的遗体,逝者已逝。追杀你一事是几位师弟要求的,我身在其位,命不由己。”    谢苦颔首,所求之事皆得答案,他没再多言。    季鹰问:“你怎么找到这的?”    谢苦答:“百晓生。”    季鹰恍然:“他很有几分本事,称得上翻手为云覆手雨,股掌间把大半个江湖耍得团团转,师父也没他的本事——可惜太有本事,天妒英才,早晚失足。”    金楼子笑了,嗓音嘶哑破碎:    “你相信天妒英才?”    “我原本也不相信。”季鹰盯着头顶刺眼的艳阳,眼睛被刺激得淌出泪水,和脸上的鲜血糊成一团,“后来师父对我说,天才轻易得到别人费劲千辛万苦也得不到的东西,他们就会生出玩弄所有人于股掌之间的野心。天才热衷于踩着危险的边缘前行,他们觉得刺激,可百密总有一疏。马前失足之人大多是经验老道的老手,战战栗栗过日子的平凡人反倒能安定一生。”    静默半晌。    金楼子忽而一笑:“怀无涯虽一生害人不浅,六十年大起大落倒也配得上武林魁首之称,见识不浅。”    季鹰嗤地一笑。    双臂弯折、交叠着垫在脑后,仰头望着明媚晴朗的天空。他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地注视天空了,幼时被师父逮着扎马步,腿肚一打颤就仰头数天上的云朵,数着数着,就忘记了腰酸背疼。今日的天空很蓝很亮很干净,万里无云,像一柄刚用清水洗过的朴刀。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师父时,他手里就提着一柄豁口的朴刀。那时他真的以为怀无涯是天庭里的仙人,周身遗世独立的通透气质,真似心如止水的隐者。    风把老槐树吹得哗哗响,像纸钱在焚烧。    “你们总说师父为了利益无所不用极,然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损人利己何错之有?弱肉强食,被害的人虽则不幸了些,也是他们的软弱所致。”季鹰嘴角溢血,气若游丝,吊着口气呜咽道,“江湖恩怨,尽是欲望编织的,有何分别?”    金楼子摇头:“爱恨情仇,非一句话就能说清的。”    “那你呢?”    “我?”    “金先生少年奋发时被师父断了生路,发妻惨死,一生孤苦,与怀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一路逃至白水镇隐居,十里地外就是师父退居的北山,却只敢远观不敢拔刀。金先生苟且偷生了二十年,既想报仇又不敢报仇,越老越发惜命,这会子怎的想起来复仇了?”    金楼子道:“我时日无多。”    谢苦和楼子燕离开客栈后没几日,他打着金算盘算账时突然晕到在柜台上,不省人事。送到医馆,大夫说他运道不好,患上绝症,只剩两三个月的阳寿。    季鹰嗤笑:“死前舍命一搏?”    “是,也不是。”金楼子靠着老槐树,一双枯败浑浊的老眼微微发亮,像灰烬堆里最后一丝星火,“得知时日无多后,我做了场梦,梦见从前的自己。”    从前的金楼子,少年意气,杀过最不能杀的人,惹过最麻烦的刺头,爱过最不值得爱的人。鲜衣怒马、快意恩仇,有辟天裂地的勇气,也有自毁长城的觉悟。梦醒后他一直在想,他是如何变成了自己年少时最厌憎的人。边自我厌憎边苟且偷生,还自诩隐世高人,明明在惶惶不安地度日,还自欺我精神可嘉。    岁月噬心,像蝗虫过境,最后只剩副空空的皮囊。    季鹰不屑:    “黄粱一梦罢了,终究是个懦夫。”    金楼子颔首:“你说得不错。但至少,我最后痛痛快快地死了。因为恐惧和怯懦没活成自己年少时梦想的模样,蹉跎一生,最后死了,好歹明面上没成腐朽到底的懦夫,尚有兔子蹬鹰之勇。”    “兔子蹬鹰?”    季鹰徒然大笑:“好一个兔子蹬鹰!”    他笑得撕心裂肺,血沫从唇角溢出,腹腔中涌出的鲜血堵住咽喉,呛得他剧烈咳嗽。愈笑愈咳,愈咳愈笑,笑得满口鲜血,咳得心肺具痛,目眦尽裂。    笑罢,气绝而亡。    荒野里静默良久,风把疯长的青草吹得低压压一片,飒飒作响。季鹰的佩剑斜插在土地上,鲜血把剑身割得支离破碎,汩汩流淌。剑柄上系着一枚小巧的金铜铃,显然是女儿家喜爱的玩意,被风吹得铃铃响。    一个人死了,他的故事也死了,褪尽颜色。    半晌,金楼子开口:    “谢公子,你可知二十年前,怀无涯为何在蒸蒸日上时离开盘踞多年的长安,金盆洗手,退居北山?”    谢苦道:“听说他的女儿因故丧命。”    “不是因故,是自尽。在上元节的黄昏,从长安城十层高的大雁塔上飞身而下,此事当年轰动长安。”金楼子叹息一声,转头远远望着正在凋敝的夕阳。一动之下伤口撕裂,疼得他咧了咧嘴角。    “怀无涯的独女怀玉,天生体弱气虚,妄论继承怀家衣钵,连习武都不能。怀无涯花了大价钱买下大雁塔,本意是想让独女在此安养病体,静度一生。不料二十年前有三位被怀无涯所害的江湖人拼尽生死要讨回公道,其中两人身死一人全身而退,怀无涯重伤,他当时的大弟子重伤。事后怀玉难以面对父亲龌龊的一面,跳大雁塔自尽,怀无涯将大弟子逐出师门,抱着女儿的牌位退居北山,二十年来没有再出山。    “季鹰是怀无涯在北山附近的小渔村里收的弟子,听说是个快饿死的孤儿。季鹰本不叫季鹰,是怀无涯给他取的名,因为怀玉最喜欢鹰,她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像鹰一样自在快活地飞翔。”    金楼子喘了喘,声音愈发虚弱:    “季鹰的命是怀无涯所救,他的武功是怀无涯亲手指导的,他的所有成就都是怀无涯给的。怀无涯死后,他一心想要重振怀家,本性不坏,只是一步错步步错,阴差阳错造就了如今的局面,错害几人,壮年而亡。谁说人只能死于绝望,倘若人能死于他人的期望,季鹰就是死在自身怀揣和背负的满满希冀手里。”    谢苦看向他:“你知道的倒是清楚。”    金楼子摇头:“世间行差踏错的好人太多,略了解几分,就猜得到前因后果,不过是孽缘罢了。”恩恩怨怨二十年,最了解怀家的恰恰是与之为敌的仇家。    “他后悔吗?”    “什么?”    “至死为他人做嫁衣,自己反倒死于非命。”    金楼子笑了:“季鹰不会后悔的。”    语气斩钉截铁。    片刻功夫,三丈外季鹰尸骨未寒,金算珠上的血迹已然干涸成猪血色,斑驳似掉了金漆的佛珠。金楼子不再看谢苦,低头抚摸怀里跟了自己一辈子的金算盘,动作缓慢而轻柔,像在抚摸情人坟头长满的青草,又像是即将远赴战场的将士抚摸幼女的脸庞。    谢苦心头一震。    日落西山,晚霞如烈火般烧过半片天空。    谢苦想起几日前的黄昏,在洛阳城外南郊的另一片荒草地上,前威武将军楼南翎被挫骨扬灰。洋洋洒洒的骨灰成了青草的肥料,一代名将死后无碑无坟,数年后再无人知晓这世上曾有这样一个人这样活过。    觉远方丈说,楼南翎是楼子燕的父亲;百晓生告诉他,楼子燕是定王府的死士。谢苦从来都知道,人人皆是一篇声色犬马的故事,再如何近在咫尺、亲密无间,终其一生也看不尽一个人。段段惊心动魄、久已褪色的陈年往事,深埋心底,至死不肯倾诉于他人。    半晌,他开口:“前辈可有什么遗憾未尽?”    身后悄无声息。    谢苦回头。    金楼子背倚槐树,怀里紧抱着金算盘,睁大的双目死死瞪着远方的落日,早已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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