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依着旧日记忆,走过一个院子又一个院子,来到一个古柏森森的小院之中。院里一座石屋,板门半掩,东方不败伸手要去推门,张无忌摆了摆手,阻止他不请自入,怔怔的望着院中古柏,呆立不动。东方不败见张无忌脸颊上两道泪痕,从身边摸出一块绿绸手帕,躇蹰着是否应该上前替他抹去眼泪。蓦地,张无忌开口问道:“你早知道一切?”东方不败指尖轻轻扯着帕子,摇头道:“我并不是任我行召开总坛、正式祭告祖宗接任教主的,教中秘事,并未得相授。”张无忌“嗯”的应了一声,挨着石墙,缓缓坐了下来,闭上红肿的双眼,再不说话。有沙弥快步而来,看到这等情景,又悄悄的退了回去。 一时之间,四下里万籁无声。寒风凛冽,铅云低垂,不过一会,半空已有一片片雪花飘下,落在树叶和丛草之上,发出轻柔异常的声音,地下很快就积了薄薄的一层雪。东方不败凝神注视着张无忌,只见他容色憔悴,苍白的脸上无半点血色,长长的睫毛下泪珠莹然,哪儿像一个“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武林至尊? 偶然间一阵风紧,吹起片片雪花,有些落在张无忌睫毛之上,消融的雪水和着泪珠,随长睫颤动,重新落在尘土之中。东方不败正看得入神,一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几乎就要冲口而出,突然张无忌伸袖拭了拭眼泪,慢慢站起身来,东方不败一怔,随即听到雪地中传来两个人轻轻的脚步声音,心下好生佩服。来人走到近前,正是少林方丈方证大师以及武当掌门冲虚道长。 方证大师推开丈室的门,当先走了进去,向张无忌及东方不败合什行礼,道:“张教主,东方教主,请。”东方不败道:“任我行走了?”冲虚道长道:“你们早知匾后藏着的人是令狐冲?”东方不败嗤的一声,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你们这许多人,还拦不下他们四人,不丢脸么?”冲虚道长道:“我们约定以三对三,岂料令狐少侠从天而降,老道想不出破解他的剑法之道,只能认输放他们离去。”东方不败道:“令狐冲的独孤九剑虽说‘无招’,却是以普天下剑法之招数为根基,料敌机先,乘虚而入。武当太极拳、太极剑,与古来武学之道全然不同,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你得阿牛亲身指点,竟然不战而屈,这张老脸不要也罢了。”冲虚道长叹道:“若是太师叔祖亲自出手,自然战无不胜,贫道自知不敌,就不作徒劳挣扎了。” 张无忌身子一震,双目凝望着冲虚道长,道:“你……也在责怪我因私废公?视人命如草芥?”冲虚道长见张无忌身子摇摇晃晃,直有随时摔倒的模样,后悔说了这几句言语,正中无忌的心事,忙道:“弟子失言!太师叔祖心怀天下,一定有妙法惩奸,绝不会令武林再起风波。”张无忌挥手拒绝了东方不败的搀扶,道:“任我行内功有极大漏洞,便是放他下山,也不过一年性命。他身旁亲近之人,均是厚道稳重的,无论谁接任教主尊位,都不会是为祸武林之属。”冲虚道长与方证大师对望一眼,都从对方面上看出欢喜之色,毕竟以张无忌身份,说出这番话来,自然是有十成把握的。东方不败双手停在半空,怔了良久,才缓缓收回,道:“你心地仁善,医术高明,为什么不设法救他性命,劝他向善?”张无忌道:“阿凤,人力有时而尽,我不是神仙。”东方不败道:“可在我们心中,你就是神仙一样。” 张无忌苦笑一声,岔开话题,向方证大师作揖行礼道:“在下多承少林于危难时施予援手,保存明教一脉香火。”方证大师合什还礼,道:“明教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张教主更有大恩于本寺,些微之劳,何足挂齿。”朱元璋残暴狠辣,张无忌焉有不知?因此听到方证大师这一番轻描淡写、毫不居功的话,心下更为感激。 方证大师从蒲团掩着的地面推开一道暗格,从中取出一枚玉佩,双手递给张无忌,道:“此物留存少林百年,如今总算物归原主。”张无忌接过一看,玉佩通体纯白,温润无瑕,中间天然生成一点红痕,作火焰飞腾之状,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希世珍物。张无忌今日接二连三的听闻了这许多噩耗,再见这块玉佩时仍然大吃一惊,握着玉佩的手不住发抖。原来这块美玉,是重建光明顶时,教中弟子从昆仑山挖掘所得,当年作为大吉之兆,由教中巧手,精琢成玉佩,敬献给教主张无忌,后来张无忌又转送给刚出生的儿子张孟和。 方证大师看出张无忌的疑惑,道:“张教主闭关不久,张公子就被接上光明顶,并随同张教主隐居少林,其后空闻方丈转介他二人到福建莆田少林,张公子为避人耳目,在下院削发为僧,法号渡元。渡元禅师三十岁上,递书给乃师,说他凡心难抑,决意还俗,并随书送还这一枚玉佩。”张无忌奇道:“渡元?”方证大师道:“是。外院弟子的辈分是比本院为高。” 东方不败越听,神色越是古怪,插口道:“你说,阿牛的儿子,就是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威震江湖的渡元禅师?”方证大师道:“正是。”张无忌低声道:“他送还玉佩,是恼恨我么?”东方不败道:“我想,他不是恨你,是怕毁了你的名声,贻羞张家。”张无忌道:“你认识他?”东方不败摇了摇头,道:“渡元禅师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但他的大名,我却是听过的。渡元禅师还俗后的名字叫林远图,以七十二路‘辟邪剑法’、一百单八式‘翻天掌’、十八枝‘银羽箭’驰名中原。这‘辟邪剑法’和我所学的‘葵花宝典’一脉同源,修练的方法都是……”说到这里,东方不败偷眼打量张无忌,不再往下说了。张无忌呆呆怔住,凄然失笑,道:“冤孽!冤孽!报应!报应!明教因我而毁,都报应在子孙身上。”方证大师与冲虚道长虽曾听闻“葵花宝典”的大名,但具体的修炼法门却是一无所知,眼见张无忌哀伤至此,都出言安慰,说道林远图的曾孙林平之已拜入华山门下,将来成就不可限量。 张无忌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下心底哀痛,向方证大师深深一躬,道:“大恩不言谢,日后少林但有所命,纵然粉身碎骨,在所不辞。”方证大师连忙还礼,道:“张教主不必客气,若非张教主,少林早教人灭了。”张无忌道:“此间大事已了,在下不便久留,就此告辞。”方证大师亲自将三人送出寺门,才挥手道别。 冲虚道长道:“太师叔祖,咱们这就回武当?”张无忌道:“我要去光明顶,你先回武当罢。”东方不败道:“我陪你。”张无忌微微一笑,道:“谢谢你,阿凤。” 冲虚道长愁眉苦脸,应了一句“是”。张无忌道:“长则半年,短则三月,我就会回来,不会教你对当今天子的谕旨为难。”冲虚道长转愁为喜,搓手道:“太师叔祖您都知道了?正德帝不知从哪见到您的样子,下旨到武当要赐封太师叔祖为‘光明佑圣真人’,这事还没大肆宣扬,您……您是怎样知道的?”张无忌横了冲虚道长一眼,却不答话。东方不败道:“阿牛闭关百年,他的本领,又岂是你这老道士所能窥探的?” 冲虚道长左右望了望,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那太师叔祖知道永乐帝的身世不?”东方不败道:“永乐靖难之后,对武当大加宠幸,你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冲虚道长嘴唇贴在东方不败耳朵上,极低声的道:“老道听说,永乐帝才是太师叔祖的独生爱子,自初出生就被养在宫中,以作掣肘太师叔祖,后来永乐帝长大,知悉了身世,才会联合北元,夺回原本属于乃父的江山,又默许日月神教在眼皮底下立足。”饶是东方不败惯经风浪,骤然听到这等皇家秘闻,也不禁惊得圆瞪双眼。张无忌沉声喝骂:“岂有此事,孟和在我眼前出生,怎会被带入朱元璋宫中!”冲虚道长道:“太师叔祖息怒,空穴来风,您不妨仔细回想,张公子出生前后可有不寻常之事?”张无忌皱起眉头,陷入沉思。他医术虽精,但女子生育太过凶险,因此孟和出生之时,稳重起见,请了个老成的稳婆接生,那稳婆随身携着个大篮子,若说她趁赵敏力歇偷龙转凤,自己忙乱之间,未能发觉,也不是不可能。 短短半天之间,大出意料之外的事纷至沓来,犹如霹雳般一个接一个,震得张无忌半晌说不出话。呆了良久,张无忌叹了口气,道:“事过百年,孟和早不在人世,他子孙姓朱姓林,我也是无法干预的。离开少林之后,你还是叫我阿牛罢。”不待冲虚道长说话,牵着东方不败的手,往山下去了。 二人行到山脚,东方不败道:“光明顶路途遥远,我去买两匹马,备好干粮,再上路。”张无忌松开牵着东方不败的手,道:“这半年来,要你陪我东奔西走,辛苦你了,接下来的路,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东方不败张口欲言,张无忌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递给他,道:“耽误你这许多日子,实在抱歉,这药也是前天才刚刚炼成。”东方不败伸手要去接,但一只手不住颤抖,将瓷瓶拿在手中,几乎又要掉在地上。 张无忌握着东方不败的手,帮他将瓷瓶收入怀中,道:“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作‘花容丸’,希望你服食之后,花颜玉容,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东方不败紧紧握着瓷瓶,喃喃道:“这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张无忌道:“你自学成‘葵花宝典’以来,十分羡慕生而为女子的人,所以自我出关后,就留在我身边伺机求医。只是男女有别,这药只能令你外貌变得像普通女子,并不能令你怀孕生子,有负重望,实在抱歉。”东方不败一惊,道:“你……你是怎样知道的?”张无忌凄然一笑,道:“我要知晓何事,这世间的花草鸟兽、风雪云水,无物不能为我所用。”往远处一指,道:“杨总管来接你了。” 东方不败情不自禁,顺着张无忌手指方向望去,果然见到杨莲亭远远的站在树下,正望着自己。东方不败奔到杨莲亭身边,问道:“你怎么来了?”杨莲亭奇道:“不是你告诉我,大事已成,让我在这里接你的么?”东方不败一怔,抬头四顾,哪里还有张无忌的身影?东方不败心下一阵惆怅,道:“是他代我传书给你的,他……去哪了?”杨莲亭笑道:“张教主是前辈高人,无所不能,哪需你我担心。既然药已到手,我们也去找个清静的地方,做对普通夫妻,你说可好?”东方不败羞不可抑,埋首杨莲亭怀中,轻轻“嗯”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