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高中报道那天早上,闹钟响了三回,沈茶南才勉强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头一天晚上熬夜看的小说,已经在她怀里被挤压得不成样子。屋外锅碗瓢盆在噼里啪啦的响着,一股浓郁的饭菜香气顺着门缝就飘了进来。沈茶南实在懒得爬起来,便趴在床上挪到门边,打开门朝厨房方向喊着:“爸,你做的什么?” “什么?”她老爸又喊了回来。 “我说你做的什么?” “秘制蛋炒饭!”满满自豪的声音。 沈茶南听见她老爸的回答,满意地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滚才爬起来准备洗漱。门外天已经大亮了,她从洗澡间里端着牙杯走到了院子里,挠了挠屁股,拧开了院子里的水龙头。整个夏天里最让她喜欢和怀念的,就是这一方池子和哗啦哗啦的水声。双手虔诚地捧过水,扬在脸上,傻傻地站在石榴树下等着温暖的风将脸烘干,然后再走进屋里去,像是夏天的必要仪式一样。在很多个早晨,伴随着沈茶南完成这一必要仪式的,除了树上叽叽喳喳而后扑棱着飞起的麻雀之外,就是许智他妈平地生出的一声吼了。 沈茶南听见对面许智家某扇门用力打开的声音,在许智他妈尖锐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她逃似地跑进了屋子里。沈老爸端着饭出来看见她缩着脖子憋着嘴,便抱着不放过的精神嘲讽她。 “你看你跟那小八一样。”小八是沈茶南养的乌龟,都两年了,它平时最爱做的事情就是缩脑袋。 “我是小八,那你是啥?” 沈老爸让她说的没话了,便笑着瞪了她一眼。 “臭丫头,快吃饭!” “呵!老沈今早这饭做的不错啊!”沈茶南拿勺子搅了搅跟前的那盘炒饭。 “虾仁、火腿、胡萝卜、木耳、黄瓜、鸡蛋,还浇了西红柿的汁!不错啊,老沈!深得我心。” “深得你心,你就多吃点。”说着沈老爹又拎起了勺子准备再往她碗里再添两勺,但被沈茶南机智地端着碗提早避开了。 按老沈这意思,早晚得把她喂成猪。 学校给的信儿是上午九点在教室集合,提前找找教室认识一下新同学什么的。等沈茶南慢腾腾收拾完东西去徐莎莎家拉着她准备和男生汇合一起坐车的时候才知道,蒋元崇七点钟就坐车走了。 万事先人一步。蒋元崇从小到大将这条原则落实的很好。 八点二十的时候,175路公交车才来。因为是周三,车上的空位子很多,沈茶南和徐莎莎,许智和郑跃,分别并排坐在了靠窗的位子。车子一启动,风就卷着新鲜的空气,涌到了车厢里,仔细辨别的话,还有一股子干燥灰土和清新植物混合的味道,这是夏天专有的。 路上,蒋元崇在群里发送的信息不断在手机屏上跳跃,分班信息已经出来了。沈茶南和蒋元崇、郑跃被幸运地分在了一个班级里,而徐莎莎和许智也在同一班级。不过,不同的是前者是重点班高一二班,而后者是普通班高一九班。 按照成绩被划成三六九等,是让还未踏入高中的沈茶南,第一次像一个大人一样感到即残酷又恐惧的事情。 本来路上,她还暗自庆幸有蒋元崇帮忙提前打探,他们不用太早出门。结果,到了教室,她就后悔了。 班里黑压压的全是脑袋。 沈茶南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向了站在自己身后的郑跃,她一个大步向后跨去,并做了个弯腰恭请的手势。郑跃无奈地向下垂着眼瞅了眼没骨气的沈茶南,便像盾牌一样走在了前面,以遮掩着那些随意瞟来的目光。 “你们还真卡着点来啊!”蒋元崇点无奈地望着他俩。 “讲台上的是班主任?” “嗯,好像是教政治的。” 沈茶南赶紧低下身子坐在了最后一排,默默松了一口气,她小心翼翼地透过蒋元崇和郑跃之间的缝隙观察着讲台上的班主任。 个子不高,体型匀称,要是严格说来,大概是偏瘦一点的。一副大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显得很不协调。他稀疏的头发在头顶上由四周汇聚在一起,加上酷似酱油色的皮肤,他的整颗脑袋看起来像腌过的芥菜咸菜。 “哎,你看他头型像不像我妈腌的老咸菜?” “像像像,我刚想说的,哈哈哈。”沈茶南激动地打着郑跃的左肩。 “听说他外号就叫老咸菜。”蒋元崇向右歪头小声地说着,却把他俩逗乐了。沈茶南没控制住突然“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低下了头。 老咸菜,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老咸菜本名叫郝前进,这个名字可以说是很好很前进了。他站在讲台上,一脸得意地说自己有十七年教龄了,走过的教师道路都比他们的人生道路都还要长。 几乎是同时,郑跃和沈茶南都低下头在心里默默地祈求一切神仙佛祖保佑自己,而一旁的蒋元崇就淡定多了,他比较习惯拿实力说话,再说了,这世界不是唯物的嘛。 郝前进那天大部分讲话都是围绕着上纲上线的学习与纪律进行的,只是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像个土地领主一样环视了教室一圈,然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扫视一圈,最后的目光落在沈茶南身旁的空位子上,沈茶南不由地绷紧了神经,仿佛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尽力表演着稳重、端庄。 接着,他清了清嗓子,轻松又欢快地说道:“今天这个到场情况,我还是很满意的啊!除了一位特殊原因请假不能到的同学之外,其余同学都按时出席,提出表扬。” 班里的气氛慢慢活络起来,像渐渐苏醒一样,大家都开始扭头寻找这个特殊原因请假的人,明明最后结果是空位子,神秘感还是会驱使着好奇心去做不必要的尝试。沈茶南感觉到许多目光陆续落到她身旁,然后路过她,然后又弹开。她死死地盯着郑跃脖子上一根根细小的汗毛,它们无辜地贴在皮肤上,受着她无处停放的炙热的目光,而她的两条胳膊,此刻仿佛是多长出来的一样,呆板地搭在桌子上。 虽然这样目光的扫射只持续了10秒钟左右,但沈茶南还是浑身不自在得僵硬了好几分钟才缓过来,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被目光扫射过的煤球,身上全是一眼到底的洞。等沈茶南抬起头准备看郝前进一张一合的嘴里到底蹦出什么的时候,手里的手机突然叮咚一声,她赶紧捂住了手机。 教室外像突然打开了音量,声音一下子涌了出来,走廊上渐渐多了人走动。 我们班放了。 郑跃低头看了眼手机,是徐莎莎发在群里的消息,再一转头,许智的半个脑袋已经从他们班后门外探了出来。 郝前进在黑板上唰唰地写着什么,个子不高的他,胳膊伸的笔直,后背大片的衣服被汗浸染成了深色,教室里的风扇呼呼地快速旋转着,降解了一部分暑气,但仍没什么太大作用。沈茶南看了眼窗外明晃晃的太阳,天是够热的。 “这是我的手机号,也是我的微信号,各位记一下,回去都加上我。咱们有事也好方便联系。”郝前进潇洒地扔下粉笔,又抬头说道,“另外,哪位同学之前当过班长,可以毛遂自荐啊,有知道的同学也可以向我推荐合适的人选。” “没什么事儿的话,咱们就放学先,回去的时候上都注意安全。”郝前进的那声“注意安全”被淹没在了全班轰隆隆推椅子的声音里,沈茶南往外走的时候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脸上挂着笑,但似乎又有点司空见惯的那种无奈,挺可爱的。 回去的路上,尽管有大片树荫的庇护,沈茶南还是觉得全身要热透了,天闷得一点儿也不给人喘息的机会,连呼吸都像蒸汽一样灼人。 “这天要热死了!”沈茶南垂头丧气地抱怨,说出这句话仿佛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 “我想吃雪糕了,一会儿路过超市咱俩去买吧。”徐莎莎兴奋地瞅了她一眼。 “行!” “我要一罐可乐,冰的!”郑跃自觉地回过头喊道。 许智也随声附和着:“还有我,同上同上”。 徐莎莎白了他俩一眼,又看向还未开口的蒋元崇。 “你呢?” “雪碧。” “得嘞,大哥们,小的这就去买。”徐莎莎一边说话一边翻着白眼,每次她做这个动作,都像一只好看的兔子。 那天他们各自手拿着雪糕和汽水在树荫底下并排走了很久,许智不知第几百遍的回忆起三年级给他递过唯一一封情书的小姑娘。郑跃仿佛手里有篮球一般,乐此不疲地做运球上篮的动作。徐莎莎和沈茶南则一人手捧着一大盒冰淇淋慢悠悠地走着,偶尔也将冰淇淋换着尝尝。蒋元崇拎着不断渗出水滴的汽水瓶子,没有说话。 风吹过头顶的时候,茂密繁盛的梧桐叶子随风一起摇摆,然后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像有人在你心头挠了挠痒,又给耳朵做了个按摩。午后的大街上,来往的行人很少,像被慢慢蒸发掉了一样,在聒噪的蝉鸣声里,蒋元崇的声音还是可以听得很清楚 。 他说:“哎,我们很久都没有看到路子了。” 是的,他们很久都没有看见路子了。 一辆汽车载着飞扬的灰尘叫嚣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