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十的这天晚上，沈茶南早早地爬上了床。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撒了进来，像一把闪亮又柔软的匕首，轻轻一晃就没了。沈茶南听见从隔壁传来的咳嗽声，像闷在被子里的声音，沉闷地让人发慌。眼睛渐渐地适应了黑暗，所有物体的轮廓都一点点显现出来，沈茶南坐直了身子，拉开半边窗帘。　　将月光都请进来。　　这是每个不眠夜，沈茶南都会做的事，运气好的话，天上会有星星，一大片或者零星几颗。她从十一岁就开始做这样的事情了，将月光请进来照满屋子，然后同月亮讲话。　　至于讲话的内容，杂七杂八的。成绩不好要讲，裙子弄破要讲，姥姥发牢骚要讲，担心爸爸也要讲。　　那么今晚，沈茶南想，讲讲母亲吧。　　她抬头望着那一轮高升悬空挂在黑蓝色幕布上的月亮，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然后在心里默默地开了口。　　母亲很瘦，这是沈茶南最先想起的事情。在她的印象里，母亲的背影是高高瘦瘦的，耳边好像总有几缕碎发。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握着沈茶南的手，或将她抱在膝上。若有什么好笑的事情，惹得她发笑了，那身影便是一抖一抖的，很好看。但那股子淡淡的好闻的专属于母亲的味道，沈茶南现在却记不清了。　　沈茶南微微地睁大了眼，努力地抑制眼眶发酸。　　大约一个月前，许智的母亲要给父亲介绍对象，沈茶南听到了。她站在水池旁边有那么几秒的恍惚，然后赶紧将水龙头拧到最大，水一滴滴地溅出，落满了她的双脚。　　沈茶南没有问父亲，她只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一次又一次频繁地想起母亲。看电视开心的时候，洗澡的时候，跟郑跃母亲打招呼的时候，甚至每天夜里睡觉之前。可翻来覆去也只有那么几个画面，仅存的记忆都被时间一点点磨平了。　　时间真不是个好东西。　　沈茶南看着月亮从石榴树间一点点升了起来，她突然想起了徐莎莎那天下午说的话“我挺恨他的”。不是咬牙切齿，是平静，是什都通透了之后的平静。沈茶南不太明白那种感觉，但她知道，恨自己的父亲是件挺让人绝望的事情的。　　她想起了小时候，徐莎莎在她家里玩到很晚的时候，那时的徐莎莎从不担心。她总是会任性又骄傲地说“我爸爸会来接我的”，然后拨通她家里的电话。沈茶南还记得，那时她和爸爸妈妈一起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去的场景，徐莎莎在父亲的肩头努力地探出脑袋挥手，他们一步步走着，在路灯下，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那时候可真幸福啊！　　所有人都很幸福，所有人都还活着。　　沈茶南在心底叹了口气。　　手机突然散发出的光照亮了大半个屋子，吓了沈茶南一跳。她将手机慢慢地移向眼睛，以逐渐适应这光。是手机运营商的套餐推荐短信，沈茶南觉得莫名其妙，又抬眼看了下时间：　　00∶32　　是该睡觉了，她拉过被子，再次不舍似的望了眼月亮。　　她说，再见啦，母亲。便拉上了窗帘。　　我想你时，今夜的月亮便是你。　　　　一大早就被揪起来上学，显然大家的睡眠都没更新过来，一车子人除了司机，都昏昏沉沉一路，像集体吃了瞌睡药一样。　　“到了，到了。”蒋元崇从副驾驶上回过头来，拍了拍都快整个人躺到许智身上的郑跃。沈茶南也擦了擦口水，看着一旁斜睡在一起的两个人，脸都快贴到一起了，真是叫人浮想联翩。　　“我靠，压死我了你。”　　“哈，舒服。”郑跃擦了擦嘴角就快流出的口水，一脸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表情拍了拍半懵的许智。　　“啧啧，你俩干脆抱着睡得了。”沈茶南嫌弃地打开车门，迅速逃离了出去。　　蒋元崇和郑跃父亲正一包包得往外提着行李，行李不算少，毕竟他们都是第一次住校。　　“你发消息问问徐莎莎到哪了吧。”沈茶南拐了拐偷拿手机的许智。　　“嘘，小点声，等会儿郑跃他爸看不见的。”许智像做贼一样瞥了瞥。　　“行吧，要是就她自己的话，我去帮她收拾行李。”　　“嗯，她爸应该能来送她吧，今天可是开学第一天。”　　“别人的爸爸能，徐莎莎她爸可不一定。”沈茶南瘪了瘪嘴。　　“也是，我一会儿就给她发短信。”　　“恩。”沈茶南点了点头，提着仅剩的一小包行李，跟在他们身后。　　“我就不进去了，你们先帮茶南弄好，然后你们三个再互相帮着收拾收拾就行了哈！”郑跃父亲一脸讨好地笑着。　　“你这儿早要溜去哪？我们都指着你一个大人帮忙呢，我妈昨晚好一顿嘱咐，你就是这样具体落实的啊！”　　“你看你们这么多小伙子，再说也不用搬行李，都是铺铺床铺什么的，我进去也帮不了什么忙，我就先走了。”　　“那不行，老郑，你这样我回家是要检举揭发你的，你没完成我妈、沈叔叔、蒋叔叔和淑芬阿姨交给你的任务啊！”郑跃不依不饶。　　“没事，叔，你先走吧，我们自己能行。”蒋元崇见状忙站出来打圆场，郑跃却扯了一下他衣角。　　“你要走也行，不过，天这么热……是吧。”郑跃极尽委婉地表达着，但是显然郑跃的父亲懂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右手向裤子口袋摸去。　　“一会儿收拾完，你们去买点吃的喝的吧，回去别告诉你妈啊。”　　“好咧，回家我什么也不会说，慢走吧您呐！”郑跃伸出右手轻轻一拽，便从他父亲手中抽出了那一张鲜红的一百块钱。　　真是脸皮厚了路好走，沈茶南在身后白了郑跃一眼。　　“叔叔再见。”　　“叔叔再见。”说实话，沈茶南有点同情没脾气的郑老爹了。　　“你爸这是要干嘛去？”　　“不知道，估计又是去买彩票或者等着开奖吧。”　　“你爸还买彩票呢。”蒋元崇一向不信运气。　　“恩，男人的梦想。估计他中一百万就能摆脱我妈的唠叨了。”　　沈茶南提着小包走在他们三个中间，幸运地避免了被挤来挤去的厄运。校园里的车都排起了长龙，刺耳的嘀嘀声不时地想起，偶尔还会有父母和孩子急躁地争吵声飘过，热天气把一切坏脾气都蒸腾放大了。　　“徐莎莎说她自己来的。”许智将手机递给了沈茶南。　　“你去找她？”郑跃看沈茶南在编辑短信，便顺手拿过了她手上的行李。　　“恩，就她自己，我想去帮她。”　　“那这样，你先去帮徐莎莎，然后我们帮你铺床，都弄好了之后到女宿舍楼下集合，咱们再一起去收拾我们仨的。”　　“行是行，不过，你们能铺好吗？”沈茶南向还算靠谱的蒋元崇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放心吧，我妈在家训练我都一个多星期了。”蒋元崇有点无奈。　　“倒是你，别去给徐莎莎帮倒忙了。”郑跃一脸坏笑。　　沈茶南白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丢下了“再见”就跑进了。　　郑跃不自觉地瞟着人群里那个逐渐缩小的脑袋，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人海里。　　腿短跑得还挺快，郑跃收回了目光。　　　　徐莎莎的父亲没来送她，这是沈茶南意料之中的事情。　　沈茶南不喜欢他，但她从没有跟徐莎莎说过，因为她明白，尽管都是不喜欢，女儿的讨厌和恨终究和别人是不同的。　　女儿的讨厌，是因为你是我爸爸，所以做了这样的事情才讨厌；女儿的讨厌，是在渴望与预期的水平线上一落千丈的讨厌；女儿的讨厌，是顺带切割自己去怨恨的讨厌。　　所以，徐莎莎的讨厌，是无法彻底厌恶里强求的一点埋怨和恨。是哪怕你丢下我去送别人的女儿学舞蹈，我也会边咒骂边为你开脱的不忍心。　　徐莎莎垂头丧气地坐在床上，置身事外地听着周围的一切嘈杂和热闹。　　“徐……莎莎。”　　“徐莎莎！”　　她抬起头，看见沈茶南气喘吁吁地扶住门框。　　“我来……帮你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