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左右,柏言就打车回家了。天还透亮,街上行人很多,大约是赶上下班高峰期了,路上很堵。他坐在车后座,单手支着下巴看着窗外。路口处有一位六十多岁模样的妇人摆着小摊,一把撑开的大遮阳伞,一个绑着架子的冰箱,五颜六色不同品牌的汽水。它们看起来都十分破旧,像是在灰尘里淘洗出来的。木板上的香烟盒子经过风吹日晒的有些褪色,雪糕外皮被胶带粘在纸板上,车一驶过,它就前后摇摆,非要追随风绕上个几圈不可。 柏言沉默的望着路口,他发现自己总能很快的在脑海里勾勒出沈茶南的样子。她揉着胳膊呲牙咧嘴从地上爬起来的样子,她在黑暗里把自己缩成一团警惕的样子,她上课偷吃零食手脚敏捷的样子等等等等。每当想起她的时候,笑意都会爬到他的脸上。 柏言摸了摸手臂上那块硬币大小的青,它像是一个独特的烙印。 还有一个路口快要到家,柏言示意师傅停车,手机短信提示铃响起,他懒得去看,大概又是他爸妈发的那些无聊的关心客套话。他走进了路边一家饭馆,买了些笼包准备带回去。 从高一一开学,柏言就没有住校,他住在父母为他准备好的学区房里。上下两层,一共一百多平,水电、天然气、空调什么都有,不过就是他一个人有些冷清罢了。柏言像往常一样买饭带回去吃,天渐渐暗了,风也凉了,他快几步走进了电梯。 到了门口,他从左裤兜里摸出钥匙,光秃秃的铁环上一把孤独的钥匙,它们像他一样。柏言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刺眼的强光让他有点恍惚,他好像进错了家门。有多久没有像这样拥抱一屋子的光了?他实在不记得。 “回来了?”母亲没有看他,而是在翻着本子。 “恩。” “我给你买的牛肉汤,老味儿家的。”她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柏言换好鞋子,走到了餐桌前。老味儿牛肉汤是他之前一直很喜欢喝的,包装没换,还是白盒黑字老商标。他解开塑料袋,刚准备把汤倒进碗里,就看见鲜绿的香菜飘在汤上面。 柏言把汤推到了一边,他别过了头。 “我买的笼包,我吃包子行了。” “吃什么包子啊,我给你买的汤!”他母亲终于放下手里的本子,走到了餐桌前。 她的语气让柏言有些厌恶,他恶狠狠的咬了口包子没有说话。她走到餐桌前将汤盛到了碗里,又递到了柏言面前,带着一种威严。 “快,趁热,快喝汤。” “不用了。”柏言继续嚼着他的包子,原本很期待的见面,他现在感到厌恶了。 空气里一点声响也没有,他们都在沉默着,但是柏言知道,就快要来了。 他的母亲发火了。 先是筷子摔在地上弹跳的清脆响声,继而是压抑很久的发泄一般的尖锐长腔。 “我辛辛苦苦挣钱为了什么?我是不能陪在你身边,但是我尽我最大努力给你好的生活了啊。你自己大了能自己生活照顾自己了,我好不容易回来看你一趟,你……你你这是干什么?” “吃饭。”他没有表情。 “你这沉闷的性格跟你爸爸一样!我给你买的牛肉汤你为什么不喝?” “我为什么一定要喝?”柏言靠在椅子上,盯着他的母亲。他像是听到了可笑的事情一样,咧开了嘴。“一走就是好几个月,突然回来端着一碗牛肉汤在我面前叫我喝我就要喝,凭什么?我是什么傀儡还是玩偶吗?” 她母亲瞪大双眼立在桌子前,她身体前倾,一手扶着桌子,像是英雄人物的开场,或是故事发展到高潮那样。 柏言厌恶了他们高高在上、想要尽力掌握一切的姿态,他转过了头,不再去看她。 “妈妈在家陪着你就好了?是,我们一直都忙,没有太多时间照顾你。但是,你要理解我们啊,我们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好吗?” “我受够这样的话了!”柏言突然站起身吓了她母亲一跳。 “为我好?这种自欺欺人的借口,我听太多了!两个人为了各自手里的大案子,把七岁的我扔在家里三天不管叫为我好?你们明明就是为了自己人生的成就,连我也不过是你们人生的一块标签而已!扔点零花钱就欢欣鼓舞的好打发的孩子,才是你们心里想的吧。” 但柏言沉默着,他把话都吞进了肚子里,他看着母亲脸上厚厚的粉底,他自己已经习惯这种沉默了。柏言拉开身后的椅子转身向楼上走去,他的母亲还在那里站着。刚刚起身的时候,柏言发觉她老了,她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异常明显,像寄生在皮肤下的虫子在一点点吞噬她。她看起来很疲惫,脸上的妆容有些垮了,这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过时但不服劲儿的小丑。 他心软了。柏言站在楼梯上仰脸叹了口气,像是妥协,他平静的说道:“我不吃香菜。” 她恍然大悟,然后是什么? 窒息一般的手心发凉和全身无力,瘫坐在椅子上。羞愧、内疚、懊恼、自责、愤怒数不清道不上名的各种情绪在她心中混杂。 汤上飘着几缕香菜,像是最后的嘲讽。她静静的抹掉眼泪然后拎起桌子上的提包,轻轻带上了门。 很多时候,真正击溃我们的,正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正因为它太过平常又微不足道了,就像一日必有三餐一样,所以你忘了,我不能原谅。 柏言拧开桌旁的落地灯,现在又剩他自己了。他打开第三个抽屉,从最底下翻出了一张照片,泪水染红了他的眼眶。他盯了一会儿,又将它放回原处,照片上的男孩有最灿烂又真诚的笑容,他觉得很陌生了。 窗外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