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身后相托 “……十月上旬,粮一千旦拟出京兆府官仓,经耀州东路过澄城、宜州,转道延州,由绥德军西路转入雁门关。兵部拟遣绥德军宁远将军迟德靖领骑兵二百,步兵八百押运…………” 去年十月二十八,绥德军宁远将军迟德靖押运的一千旦军粮于宜州北面的望河谷遭到伏击,一千军士阵亡近九百人。时至今日,迟德靖还因为失职之罪被羁押在大理寺待审。 工整清秀的馆阁体字字令人读来触目惊心,展昭握紧手中巨阙,闭目深深吐息了口气,“能写得这般熟练的一手馆阁体,此通敌之人必是朝廷文官。” 云川一把扔开两张纸笺,笑得不怀好意,“你们朝廷文官大大小小总共得有两千多,就是京官也得有个五六百,能接触到军报的至少一百。希望你家皇帝的天牢够大,关的下这么多人嘿!” “将此书交予包大人,包大人定有办法查出此人。”展昭笃定道。 云川看他一眼,叹了口气,“你的包大人任重道远,喏,又一封。” 这一封则是今年信安军将要换防的守将调度名单。 展昭接过,仔仔细细将纸笺叠好,放入怀中。待拿起油灯再替掌灯,忽然云川翻翻书翻得欢快的手猛地一顿,腾地站起,“就是它,卢将军巡关的路线!” 然而展昭闻言却殊无喜色,却一把掩住了他的嘴,同时以袖风卷灭了油灯。云川反应极快,顿时知道是有人靠近了帐子。而展昭的动作比他更快,当即一揽云川的腰,俯身一翻,两个人眨眼之间就躲进了角落里那张不宽的床下。 床下空间十分狭小,压根无法遮住两个人而不露出行迹。是以展昭以背就地躺平,而被他以手臂揽住腰间的云川整个人叠罗汉一样俯身趴在他身上。展昭将头侧了侧,给俯身的云川留出些地方吐息。一时之间,两人身形、脸颊俱是紧贴,却是丝毫没有功夫注意到此事,只侧耳细听外间声响。 果然眨眼功夫,就听得帐外脚步声传来,随即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外帐。片刻间,外帐就传来低声交谈,却是党项话。 展昭一愣。 并不懂党项话的他略有费力侧眼看向自己脸侧云川的双眼。然则就着微弱的光芒,展昭忽然发现云川此时眉头皱紧,额头竟然渗出冷汗,脸色和嘴唇都泛出青白之色,而他另一只勉强能移动的手此时却按压着外侧的太阳穴,似是头部十分疼痛。 “头疼?”展昭以口型无声问道。 云川微微点了一下头,便闭了双目,似是咬牙忍耐。 展昭不再出声,将揽住云川腰间的手向上一抬,修长手指按压住云川颈上的几处穴道,微微运力,试图帮他梳理血脉,缓解些许。 然后还没按压两下,展昭只觉云川颈前的肌肤有些异样,竟是触手冰凉略略僵硬,毫不似活人肌肤。展昭心下一动,却不动声色,连吐息都没丝毫变化,只继续按压。眨眼功夫,就探出来云川颈间肌肤其他都无问题,唯有正前喉结之处冰凉异常。 云川的喉结是假的! 展昭脑中如过惊雷。 意识到了这一点,展昭此时才察觉,伏在自己身上的云川,此时没有皮甲阻隔,随着呼吸起伏,胸口柔软的触感十分清楚。 临危受命披坚执锐守关拒敌的武将,竟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云川仿佛也感受到了展昭的异样,待一侧头感受到他放在自己“喉结”上的手指,不由明白发生了什么。出来之前因为穿了皮甲,她为了行动灵活,便没有穿掩饰胸部的束缚内衬。心中一叹暗骂自己太过大意,云川随即扭头无奈看了他一眼,张口无声:“展大人,您摸够了吗?” 展昭猛然发现此时自己姿势十分不妥,闪电般将手撤了下去,几乎比遇到强敌之时巨阙出鞘的速度还要快。 然而展昭手一从云川颈间撤走,自然而然就回到了方才揽住云川腰间的位置。眨眼之间,展昭意识到这般更是不妥,继而不知所措的赶紧将手下移。 待察觉到手下柔软却又紧实的触感,展昭的手彷如被猛兽狠狠咬了一口一般瞬时闪开,而整张脸都腾地一下滚烫起来。 云川此时头疼欲裂,无语的看了他一眼,完全懒得理他了。 短短半刻中时分,外间两个西夏军官是交谈不绝,云川是头痛烦躁,展昭却是度日如年。 终于待到外间二人谈完,抬步离去。片刻之后未听得回转的脚步声,展昭松了一口气,低声道了句“得罪”,这才隔着袖子扶了云川从床下出了来。 云川此时方才脑中疼痛已经过去不少,有些有气无力的往床上一坐。 展昭顿了片刻,低声道:“云、云……呃……云……姑娘?……” 云川一听顿时龇牙咧嘴:“展大人,您再大点声叫,让西夏军们都听见,咱这仗,就用打啦!” 展昭自然明白云川之意。两军对垒月余,敌军攻城在即,若是两军知悉大宋如今主持守城的武将是名女子,宋军定然军心不稳。而如今的情形早在展昭入城之时就看得明白,七千守军对阵十万西夏铁骑,军心不稳就等于战败城破。 展昭知道此处并非谈话之所,纵然对云川的身份有无数怀疑,却问道:“云姑娘头痛可好些了?能走动否?” 云川掏出一个白色瓷瓶倒出两颗丹药吞了下去,随即狠狠的砸了自己头顶百会穴两拳,皱眉道:“无妨,老毛病了,方才文书看的太快了而已。这就走吧!” 展昭见她面色依旧苍白,本待扶她,却想起她乃是女子,不由顿住了刚要伸出的手。 他这番踌躇举动却没逃过云川的眼睛。她十分鄙视的瞪了他一眼,压根懒得同他多说,当先一扯气窗,跃了出去。 展昭以为她是恼他方才轻薄动作,却实在无法多加解释,故而只能沉默无声跟上。 两人此番出来,倒是不似进来之时因为惧怕打草惊蛇而小心翼翼,故而迅速许多,一路取西向,虽然几次险些撞见西夏士卒,但是俱在展昭灵敏的耳力和迅捷的身法之下堪堪避过。 半柱香时分以后,两人翻身越出西夏驻军营区,在三里外的树林边寻到了来时系在此处的两匹快马,云川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叹道:“这么一个狗屁的八品校尉的活,我干得这般拼死拼活花样作死,你们那皇帝要是不给加点薪饷,那简直就是天理不容!” “此言出你口入我耳,可千万莫要被旁人听见。”展昭叹道。 云川一挑眉,“展大人,我就不信了,难道你没嫌弃过这朝廷的武官钱少活多待遇差?” “展某四品武职,薪俸尚且够用。” “唉,看来这八品的破校尉是真不能干了!”云川没好气。 展昭顿了片刻,声音低沉,正色道:“云校尉,你为何男扮女装,混入长定军中?” “什么叫混入军中?”云川被气笑了,“我堂堂正正从军,在卢将军帐下干得任劳任怨,得了个宣节校尉的职衔,总不能因为我是个姑娘,就说我是来混的吧?” “可显然你从军之时,并未曾亮出自己的女子身份。”展昭直言道。 云川亦正色道,“好吧,那展大人觉得,我这八品校尉在军中干得如何?” 展昭顿了顿,微微叹息,真诚道:“云校尉临危受命、思绪缜密、敢为敢做,独撑大局,展昭感佩之至。” “呃,展大人你这迷汤灌得听得我倒是十分舒畅。”云川笑道。 “展某字字出自肺腑。”展昭道。 云川头疼兀自未去,狠命按压了两下太阳穴,低叹:“展大人,这般说吧,我受师门指派,必得力保北疆三关不失。而三关之中,玉喉关有狄青狄将军,雁门关有天波府杨家,唯有长定关军力逊色于其他两关。所以三年前我应朝廷征兵之令,从军戍守长定关。” “敢问云校尉师从何处?令师门又为何要力保北疆三关?”展昭问道。除了想要问清楚云川出身来历,他确实是真的有些好奇。 云川一摊手,“师门法令苛严,如今我确实无可奉告。展大人你在我这里问不出什么来的,还是不用费力了。不过展大人尽可放心……”,说着她顿了顿,举起左手,“云川可以以师门声誉和安危起誓,我师门中人,千百年来,无论身居江湖庙堂,素来以天下百姓太平安康为任,不惜代价。如有相悖,必遭重处。” 展昭默然。 千百年来,无论身居江湖庙堂,素来以天下百姓太平安康为任。 眼前之人口出此言之时眸光真诚清正,绝不似谎言。 “……好,展某信你。” 这回轮到云川颇为惊讶,她本以为展昭跟随包拯多年,极难取信。 “展某亦曾是江湖中人,也知有不少门派与高人,往往越是功夫学问精深越不欲其名号为世人所知。而云姑娘至今所做桩桩件件,具冒奇险,无不是为了长定关和我大宋北疆稳固。展昭若再有怀疑,难免令人齿冷。” “哈哈,展大人官场多年,胸中江湖人的英豪之性倒是一如旧时啊!”云川揶揄道,“不过展大人也可以放心,我师门的名号我是不能告知与你,不过其实展大人你必然也认得几位我师门中人,只不过从不知晓他们出身罢了。” 如水月光下,云川笑得有些狡黠,明眸之中光芒犹若天边朗朗夜星。展昭怔愣一时,心中暗叹,半晌略带尴尬的开口:“云姑娘,方才展某……确实不知你身份,故而多有冒犯,却绝非有意轻薄……” 展昭尚未说完,便被云川直接打断,“展昭你还是省省吧,你也不过就是一不小心多摸了我两下,屁大点事。若照你这般想法,那我长定关从军三载,从底层士卒做起,每日军中和同袍们摸爬滚打,清白早就喂狗了!” 展昭听得眉头紧蹙,“云姑娘此言差矣……” 云川不耐烦的哼了一声,“得,展昭,你要是觉得摸了两下就是占了我便宜,那要不……你让我摸回来?咱两就算扯平了?”说着贼笑着上前一步,探手一把就搭上了展昭的腰。另一只手则直接抓住了展昭右腕。 展昭一瞬间几乎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整个人腾地一下浑身滚烫,却不敢再碰云川,又怕伤到她而不敢用力甩开,只急切道:“云姑娘莫要胡来,快、快松手!”他还没说完,只觉得左腕上一凉,随即一声极轻的咔哒之声。 展昭一怔,看向自己左腕,月光之下,只见一个几乎接近透明、非金非玉的圆环扣在了自己腕上。 此时云川退开半步,开口道:“这是手环展大人带着,千万莫要摘下。我师门之物,吸取人体温之后,可以完全隐去形态,除却佩戴者,余者皆不可见。” “你这是何意?”展昭讶异的仔细打量着那圆环。 云川此时却正了颜色,“展大人,云川虽可在五日之内力保长定关不破,但是若有万一,西夏军长驱直入,只怕此祸便是国难,黄河以北必将生灵涂炭。” 展昭闻言,不由变了颜色,听得云川继续道:“如果在你带回救兵之前,见这只手环由透明变作红色,则说明长定关已然城破。你若见此红色示警,就不必再费力救援长定关,而当立即同杨将军引兵南下直奔陕州。西夏铁骑笨重,想要度过黄河南下中原,则必取陕州北面宽阔舒缓河道。你们只需牢牢守住陕州城,便能争取出至少二十日的时间给朝廷调度绥德、保安、宁化、晋中总共四十万兵马。” 言中之意十分明白,她不敢冒险是已做了城破人亡最坏计较,如今几乎是在以后事相托了。 展昭闻言心中一沉,却知她所言句句在理,张口奈何却是无言。 云川却丝毫没有在意展昭眉宇之间的沉重,忽地暧昧挑眉一笑,“展大人,战事如火可不等人,你若是真心觉得有损我清白想要补偿,那就趁现在,如何?”说着一手抱住了展昭的腰,另一只手则直接放在了他胸口,眼波流转,一垫脚,双唇几乎贴上了展昭的唇。 展昭脑中几乎是“嗡”地一下,只觉自己吸入的仿佛皆是云川的吐息,一瞬间从脸颊到腰间俱是滚烫。他全身僵硬,云川柔软的双唇即如烈焰又如柔水,犹自己唇际缱绻划过脸颊,随即竟然贴在了自己的耳垂边,温热湿润的吐息拂过耳垂。 就在展昭几乎要猛然推开她之时,却听云川贴在他耳边,低声道:“届时我若有身死殒命,你千万记得,陕州北面黄河水道之下,有我早已布置好的狙敌利器。启动的方法和机关,就在陕州城内满庭芳的地窖里。” 两人肌肤相贴吐息相闻、如此暧昧亲密的动作声音,说出的言语却又如此事关重大字字沉如千钧,展昭只觉得一颗心彷如眨眼之间直落九天、冰火相煎。 云川说完,退后一步,眉目弯弯光华灼灼,笑道:“展大人快奔雁门关吧,云川和长定关,以及长定关以南几十万百姓的性命,可就全在你身上了。” 展昭深深喘息两下,半晌才从浑身僵硬之中缓过劲儿来。他目光复杂的看着云川,良久退后一步,抱拳躬身端正一礼,“云校尉放心,五日之内,展昭定然引军折返,如有不效,展昭愿以命相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