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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一 经世之才

章十一 经世之才    三日后,长定县衙书房。    整整一日一动未动的公孙策终于从账册中抬起头直起身,双眉紧蹙,长叹一声,以袖子拭了拭额边的汗水,轻轻合上了最后一本账册。    从景祐四年到宝元二年,短短不过三年之间,长定县小小一个县,人口不过十万,竟足足有二十四箱账册。    便是整个开封一府,人口超过两百万,三年的账册也不过二十箱。    始终在书桌前端坐沉思的包拯微微抬头,“公孙先生,可看完了?”    公孙策似还有无数不解之处,却又似在回味什么,一时之间脸上表情错综复杂,却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学生看完了。”    包拯表情亦是难以言喻,“公孙先生以为如何?”    他问得简单,公孙策却沉思良久,“这长定县钱税粮政,匪夷所思之处,实在乃是学生平生觐见。”    包拯点了点头,开口道:“原本按如今朝中律例,官田每年春秋二课,田税、官租合计需缴纳约五成的税课。而私田一般来讲田税两成、地租约在三成,合计五成。”    公孙策微微顿了顿,整理一下思绪,从堆满整个书房四处上百本账册之中拣出三本封了绿封的,递给包拯:“学生明白大人的意思,这三本是三年来农税的税收总录。长定县的田税全然不同。三年之前,长定县重新丈量了所有土地,一一确定土地主人。同时,几乎所有官田全被出售给官田原本的租主。此后,无论官田私田,田税一律从三成降至五分,直接向田地主人收取。而由于官田在出售时就标的了地租一律不得超过两成,所以实际上,官田和私田合二为一,原本的田税地租由五成降低到了两成五。”    包拯点了点头,“说下去。”    公孙策继续道:“田税尚且易懂。这商税却实实在在的难倒了学生。按朝廷惯例,往来货物抽取过税两分,住地商货则抽取住税三分,其余杂税大约在三分到八分不等。可是从三年之前,长定县竟然将过税、杂税和米粮菜蔬的住税全部免去,其他住税虽然维持三分不变,但却推迟到商品出售以后再行收取。这般一来,倒确实大大降低了商贾们商货贩倒的本金。是以短短三年,长定县与周边村镇的商货交易数量几乎翻了三倍。有大量的西夏、回鹘、吐蕃,甚至天竺的商人,都会将长定作为必经之路。三年之中,就有二十余家大型商号在长定设置了分号。”    包拯若有所思,点头道:“此一处本府也注意到了。而本府最奇的,却是那‘利税’。”    公孙策道:“大人慧眼,奇便奇在此利税之上。原本的过税住税全部免去,却是由每年一缴的利税取代。此法第一巧在此利税是针对住定商户一年之内的净利总和所征,不像过税住税一般,在商户利润未至便先行征税。利税征时,商户已然有所盈利,是以的确减轻了商户的钱款流通负担。此法第二也就是最奇之处……这利税并非简单按单一比例,而是按商户收入来分等。无论何种商户,每年利润的前五百贯,按两分收税。第五百至第两千贯,按两分五收税。第两千至第一万贯,按三分二收税。一万贯至两万贯,按四分二收税。两万贯至五万贯,按五分收税。五万贯到十万贯,按八分收税,十万贯至二十万贯,按一成二收税。二十万贯往上,一律按两成收税。”    包拯感叹,“如此一来,平民百姓家的中小商贾税赋其实从五分降低到了两至三分,且又推迟到了利润入手之后再行征收,确实大利民生。”    公孙策笑道:“农户和平民税负大福降低之时,长定县的总体收入却整整翻了近九翻!几乎与江南富庶之地一州的收入相等,甚至犹有过之。学生倒是十分好奇,长定县城针对巨富商户的征税其实远高于其他州县,为何他们却要在驻留长定城不去?”    正得此时,却听一个声音道:“公孙先生确实思虑缜密,不过这些商家住定长定,大概是不会走的。”    包拯与公孙策寻声望去,但见长定知县章逄从外进来,向着包拯和公孙策一礼,“卑职见过包大人。”    “章大人不必多礼,”包拯温声道,“请坐。”    章逄体胖,多走两步就呼哧带喘,此时刚从外面回来想是走了不少路,半晌才平了喘息。    包拯却问道:“章大人方才所言何意?本府亦是注意到有十余家商户,每年缴税将近三成,每户近二十万两之多,他们却又为何不去税负更轻之处?”    章逄灌了一大杯茶,舒了口气,这才道:“三年之前,云校尉向卢大将军和卑职提议,由长定城向西修一条马车快道,直通吐蕃边境的岷州,向北修另一条马车快道,直通西夏边境以南的平州。此两地俱是边地商贸重镇,贸易往来频繁。是以这些巨富商贾之所以住定长定,多是为了这两条马车快道。”    “只为了……两条商道?”包拯大奇。    “回大人,这两条马车快道可绝非普通商道。”章逄却笑这解释道,“大人,你可知这西北素来马贼横行,却又因为是吐蕃、回鹘、乃至天竺来往贸易的必经之路,所以多年以来,无数商贾皆为马贼所苦。往往十车的货物,能平安到达的不过三四车。而其中又因道路曲折、天气恶劣,不仅须有大笔的转运花销,还常常要在路上耽误数月之久,导致货物进一步折损。”    包拯点头,“本府虽在开封,但却有听闻此时。往往西北货物到了开封,价格都极高,故而乏人问津。”    章逄道,“而这两条马车快道,是云校尉设计,动用长定军天工营的将士重新取道铺路,又利用专门的特制马车转运货物,降低了运输途中的颠簸震动,可以将原本两个半月的转运时间,缩短至十天。”    “十天?!”公孙策讶然。    章逄微笑点头,“十天。而三年前卢将军就曾亲自带兵,剿灭了两条马车快道之侧几乎所有马贼悍匪。是以,这两条马车快道,可以把原本五至六成的货物折损率,降低到不足一成。再加上长定城全免的过税和延收的住税,就算是缴三成的利税,这些大号巨商也依旧节省了大笔的成本,利润丰厚远超从前。如今你就是赶都是赶不走的。”    “当真是绝妙招数!”公孙策忍不住抚案大叹。    章逄却道:“便是今日晌午,卑职受邀前往闻香楼,做东的乃是长定城内十余家大型商号。他们同卑职请求,希望在长定城东修一条前往陕州的马车快道。兴修成本他们愿意通过将其商号今后五年的利税提高八分来承担。”    “竟有此奇事?……”包拯和公孙策闻言面面相觑。商家联合请求多缴税款,此时当真亘古未闻。    良久,包拯忽然问道:“章大人,本府问你,这些钱粮税政之策,乃是由你所订所为?还是他人所定所为?”    章逄一怔,久久不言。    包拯却似有十分的耐心,只饮茶不语。    足足有两柱香的时间,章逄忽然一撩官服,腾地跪了下来。    包拯亦未曾料到他有此举,不由道:“章大人?”    章逄却开口道:“卑职清楚,擅改钱粮税政,乃是渎职之罪。卑职可否请问大人,大人奉圣旨巡查长定关,待得回朝,要如何回禀圣上长定关钱粮税政一事?”    “如何回禀,本府自有考量,无需章大人操心。”包拯沉声道。    章逄知道自己僭越,终究长叹一声:“包大人明察秋毫,卑职又有什么好说的?这些钱粮税政之策,桩桩件件,俱是经世济民的绝妙之策,远非卑职见识能及。只是卑职身为长定知县,每一道策令,均由卑职鉴准启用,光此一点,卑职便无话可说。”    “如此说来,这些钱粮税政,原本俱是他人所谋所策?章大人可否告知乃是何人?”公孙策道。    章逄再次叹息,“公孙先生这是明知故问了……所谋所策之人,此时便在衙内后堂,因为前日亲自引军抗击西夏军而重伤未醒。”    包拯低声道,“当真都是云川云校尉之策?本府原本以为……云校尉再如何了得,也不过是一介武官。这些钱粮税政,竟然都是他所订?”    章逄苦笑摇头,“卑职三年之前何尝不比大人更为惊诧?然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便是八品宣节校尉,又如何不能有此大才?”    包拯良久不语,方低声叹息了一句:“此等经世济民的绝世之才,乃是天赐我大宋,如何在这边关只做一个八品武将?若是能入得中书省,参议朝政,日久必成一代辅国治世的良相能臣。”    包拯此番评价,连公孙策亦是一怔。包拯生性沉肃,如此高的评价,他几乎从未能从包拯口中听过。    章逄道:“包大人,卑职身为朝廷命官,明白云校尉此次只怕……罪名不轻。但是包大人,三年之前,长定县几乎年年要靠州府接济才能勉强不饿死百姓。西夏军年年冬日来打秋风,兵困民乏,钱粮困难,卢将军那里常常连将士薪饷都发不齐,还要勒紧裤腰带周济长定县的百姓。然而自云校尉来长定关以后,夙兴夜寐殚精竭虑,短短三年时间,长定民生几乎悬若霄壤,如今家家仓满粮足,长定军中马强兵利,若非此次中了西夏的暗算,当真是盛世之绘。就算此次长定军经受重创,但亦是云校尉设下奇谋巧计,火速调兵雁门关,才力挽狂澜、扭转战局,保我大宋民生不损,疆土不失。”他说着,向包拯重重一叩首道,“包大人,卑职代长定军、长定县十万百姓求您,圣上面前,求您保住云校尉性命!”    包拯面色凝重,久久舒了口气,一捋长须,却道:“章大人,可愿同本府去看看云校尉?”    -----    展昭坐在县衙后院的回廊之下,坐姿端正笔直如松,却是双目微合。旁人只道他是闭目养神,却不知他此时却是在集中精神听着屋中动静。    三日前,云川在领兵力战西夏军之时,身中数刀几乎殒命。她却当真强撑一口气,在展昭的扶持和内息接济下,凭着一股意气,直到鸣金收兵这才亲自给天狼营压阵,回归长定城。    展昭一路,一直以深厚内力护住她心脉,心中十分明了她这出戏是做给西夏军乃至长定军看的。他察觉暗中托着她的腰的手上的力道愈发沉重,粘稠而滚烫的液体沁湿了他整个手臂,他知道,那是她的血。    数千将士面前,云川被他暗中从后面托着腰,全做若无其事状,令金刀、飞焰、神机三营清理城头、清点死伤,天工营两班轮换继续修补破损城墙防御,又命天狼营配合雁门关援军接手长定关以北城防。最后令羽信营所有流星探马全部出动,盯紧北撤的西夏大军一举一动。    她声音沉稳,不疾不徐,道道军令条理清楚明白,思虑缜密周全毫无遗漏,既无将士们沥血胜战之后的狂喜,亦无同袍间几经沙场生死之后的茫然。这样沉着冷静得异乎寻常的调度,却让整个大战过后满目死伤的长定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眨眼之间恢复了有条不紊的城防攻势。    只有在她身后暗中托住她的展昭知道,银甲之下,一身战袍早已被滚烫的鲜血浸透。而她笔直的腰背,也一直在微不可见的颤抖。    也就是那时,他才算终于明白,云川区区一个八品校尉,是如何能在军情如此危急之时,力服长定军余部,说一不二的。    最后她将后续收尾事宜悉数扔给了神机营统领王路,随即没有留在营中,而是一头扎入了长定县衙。她刚一迈进县衙,整个人几乎如山倾倒,在章逄的惊呼中瞬间倒了下去。    展昭一把将其抱住,立刻将一颗他出师之时师父亲手相交的九转丹塞入云川口中,之后在章逄的带路下火速将云川抱到了她平日在县衙所住的厢房。章逄急赤白脸的如球一般冲出去找大夫,却不承想昏倒的云川刚被放到床上就勉力睁开了眼。    而云川的一句话,让展昭不得不打消了请大夫来的念头。    “长定城中,如今至少有一十九名西夏的探子混在长定军中,其余的……只怕更多。”    月余鏖战,血染边关,长定关外的尸首,几近十万。而此时大战方休,无论是西夏的野心还是长定的军心,都不容许她的身份被透露出去。    展昭护住她心脉的内息不敢有丝毫停顿,却是声音沉厉,“云校尉,不请大夫,只怕你熬不过今晚。”    云川纵然脸色惨白、气息微弱,脑中思绪却依旧无比清楚,甚至似乎是心情很好的笑了一笑,“展……展昭,你在担心我么?怕……怕我死了?”    展昭见她重伤在身性命累卵之际,竟然还不忘调笑于他,心中一时忧恼掺半,只手上的真气愈发送得急了。    云川气血上涌,一阵猛咳,强压下去,这才低声道:“这种伤,就是找来这里的大夫,我也一样熬不过今晚……”    “不许胡说!”展昭斥她,声音却不由软了下来,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放心,我死不了……一摊子事还没干完……八万长定军,更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云川声音有些发抖,“只要你接下来听我吩咐……”    展昭精神一长,“有何吩咐,展某必然竭尽全力。”    见他急切,云川此等性命攸关的时刻竟忍不住笑出来,“咳咳……展大人,你可莫后悔……”    “绝无后悔。”展昭字字掷地有声。    云川深吸一口气,“打一桶热水来,之后反锁上所有门窗……咳咳,那边衣柜最深处,有一只白色的长箱,你拿过来……然后,把我衣服脱了……”    展昭一滞,满脸通红。然则性命攸关,他亦知此时绝不是计较繁文缛节的时候。    “哎呀展昭你手抖什么,又没让你缝………你拿稳了这止血器就、就行……”    “唉唉不对……针要从这、这里扎进去……咳咳……”    “咳咳……展昭,你闭着眼睛是没法用这个外伤吻合器的……”    “不、不对……再往上些……哎、哎别碰那里……”    “咳咳……展昭你轻点,疼啊!”    “……展、展昭……你笨死了……脑子忘、忘在城头了……么!”    “疼疼疼疼疼啊……”    两个时辰之后,展昭看着床上沉沉睡去的云川,长舒了一口气。    她脸色依旧是重伤失血过后的惨白,但是吐息平稳,脉搏也渐渐有力了起来。三道深可见骨的致命刀伤,在那些古怪至极的器械之下,竟是全然止住了血,伤口被细细吻合,层层缝起,端地惊世骇俗匪夷所思,却也端地效果惊人。    还有力气抱怨他笨,还有力气喊痛喊得如此惊天动地,想来至少性命是保住了。    生死攸关性命顷刻之际,还能如此聒噪,这家伙当真是异数。    展昭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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