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八冰火相煎 将递交密旨的太监送出了城,展昭在长定城南门之下凝立片刻,良久才转身,往县衙走去。 他心中明了包拯向皇帝赵祯回报长定城卢承肃谋反一案真相的奏疏和长定城的捷报一起送出,皇帝的批复也就是这几日该到了。可是事到如今真的来了,他心中却又当真五味陈杂。 他与云川相交时日虽短,亦曾震惊于她是个姑娘这样的事实,但这些并不妨碍他对于她的欣赏。能够临危之际心智清明坚定,以不足西夏敌军十分之一的兵力守住长定关,毫不计较自身得失与安危设下险计,单是这份胆识与心智,就足以让他抛开对她性别和行止的偏见而诚心相交。 只是,他亦是十分清楚,云川设谋虽然是一片赤诚之心,但是欺君之罪却是实打实的无可辩驳。而她甚至压根没打算辩驳。至于私调兵马、私改税制、私建天狼营,更条条都是死罪。 如今圣旨已到,以皇帝赵祯对于武将的防范之心,只怕云川难有善果。而他作为开封府的人,却要亲手将她一步步推到如此不复之地,心中犹如冰火相煎。 他垂头向县衙走去,一路上却有无数长定市井间的百姓同他热情招呼,甚至塞些吃食与他。盖因他们都知道这位展昭展大人与云校尉是交情不错的好友。 云川与章逄二人,一个军中校尉,一个长定知县,却是常常结伴行走于市井,全为了体察第一手的民生市情、农种商贸,无论是巨贾富商,还是耕种小民,几乎人人谈起都与其十分相熟。而二人不过是带着他在长定城里随意转过两次,这些民众就认识了他。如今见了他,乃至他所陪同的包拯与公孙策,都无比热情。 他心中千头万绪,一踏进县衙后堂,就见包拯正坐在主位上,垂头沉思。而身后的公孙策亦是眉头皱紧。王朝四人俱是屏息敛声,不敢多言。 展昭上前一礼,“大人。” 包拯抬头,见是展昭回来,问道:“王公公送走了?” “已送出城了。”展昭回道。他顿了一顿,开口问道:“大人,陛下的意思是该当如何处置?” 包拯一叹,“陛下圣旨,长定军与长定关防务由杨大都督暂时接管。章逄章知县罚奉一年,留长定知县原职。云川云校尉……削职夺官,押解回京。” “押解?!”展昭心中一惊,“不是递送回京?” 包拯缓缓的摇了摇头。 递送和押解虽然俱是解送身涉官非的官员回京受审,但却有极大的区别。递送回京,乃是朝廷依旧承认官员的功名武勋,以礼相待,一路车马侍从陪送,抵京后朝廷指派专人对于涉事是非对其讯问。而押解回京,则是朝廷已然不承认官员的功名武勋,乃是囚车重镣羁押回京,抵京后直接羁押狱中等候公堂审讯。 大宋朝自开国以来,素来尊重朝廷和官员的斯文体面。若非罪大恶极,轻易不会刀兵刑囚相加。 云川身为朝廷命官,就算身涉官非,也该当是车马侍从递送回京,由开封府、大理寺、御史台三方讯问。定罪之前,无论如何不该去职,更不该押解。 如今密旨要求押解回京,这已然是处理钦犯的手段了。 包拯看了看展昭,摇头道:“本府亦不知陛下为何有此密旨。但事到如今……”接下去的话他并没有说下去,但是诸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事到如今,此事想要善了,委实难如登天。 “大人,以卑职所见,云校尉乃是朝廷命官,朝廷素有律例,有司定罪之前,不得以刑、囚、锁、笼相加。陛下此旨,并不和法度。”展昭肃声陈道。 听见展昭指出圣旨有失之处,包拯亦是沉默半晌,方道:“展护卫无须忧虑,本府自然清楚。云校尉武勋在身,陛下密诏之中押解一事,确有不妥之处,本府自当酌情考虑。” 展昭心中忧虑,却也知道此事的确棘手。 正得此时,一旁的公孙策沉吟良久,轻声开口:“大人,展护卫,以学生所见,若真为了云校尉好,却是遵从圣旨将其押解回京更为妥当。” 他此言一出,包拯与展昭,乃至王朝马汉等人俱是同时看向他。却见他一捋长须,微微摇头,道:“旨意之中既然要押解云校尉回京,如果大人只是将其递送回京,大人势必遭御史弹劾,言大人有心包庇。而圣上也会因为大人不遵旨意而心生不虞。届时这审理长定关一案的主审官,十有八九就会交予旁人。” 他说着抬头看向包拯与展昭,“大人与展护卫莫忘了,长定关七封求援战报悉数遭到不明拦截,云校尉和展护卫潜入西夏营中,盗出朝中有人与西夏暗通情报的罪证。可见朝中早有人暗通西夏,刻意要置长定关将士于不复之地。如今对方在暗而云校尉在明,云校尉这番回京,若是在开封府受审,我等尚可保审讯公正,审理期间她性命无虞。但若是云校尉被交送其他有司,却不说审讯是否公正,单就说她在定案之前能否保得性命,都甚为难讲。” 公孙策这一番话,说得包拯和展昭同时沉默,俱知道这番话万分在理。 良久包拯叹道:“公孙先生此言十分在理。只是如此相待朝廷的忠臣良将,本府终是于心不忍。” “小不忍则乱大谋。君子忍辱,方能负重。”公孙策浅笑道:“何况大人何不去与云校尉诚恳一谈?云校尉是能当大任之人,即能掌得了长定关一关兵马,又如何看不透这些小事?” -- 云川为了以示自身坦荡,曾交予包拯长定军通行令牌,在长定军营中可以通行无阻无须通报,随意查问。是以如今包拯一行人进入长定军,直到议事堂外,都并未受到拦阻。 议事堂内,云川、章逄、杨文广三人正人手一摞纸笺,一一核对交接事务。 包拯听闻堂内传出的声音,脚下一顿,却是停在了堂外。 但听得堂内杨文广的声音传出:“如此说来,这要新修的通往陕州的马车快道,云校尉是不打算让天工营来做了?” 云川回道:“天工营现在哪有这么多人手?光是神机弩、黑火重箭就够他们忙上一阵子的了。这是军备,不能耽搁。倒是马车快道,这其实并非军属设施,天工营这次可以派出十来名有经验的工匠指导,但是真正干活的,还是由民间来承担吧。” “若由民间承担,该是如何章程?”章逄执笔在手,一一细录。 云川思索片刻,“祥盛等十余家商号不是提出要以今后五年各加八分利税来换我们健通往陕州的快道嘛?章大人,你明天就找他们开会商议,提出利税不用涨,但是这建马车快道的事情,你要招标。” “招标?”杨文广奇道,“这是何等说法?” “这条快道,以长定县和商家出钱为主,长定军不出钱,但是提供修建快道的技术、熟练工匠和装备。十天之内,让每一个有意于修建马车快道的商家以密封信件的方式,提出自己愿意提供的出资。十天之后,同时接封,价高者得。” 杨文广讶异,“商人重利,怎肯出这笔钱?” 章逄却是早已熟悉了云川的想法路数,一笑道:“这却好说,只要之后十年以内,凡是使用此快道运送货物的,必须按数额比例缴纳一定费用便可。” 杨文广恍然,想起前几日见到从平岷二州经过马车快道源源不绝而来的货物,不由叹道,“这到当真是个生财的法子。” 云川点头,在一旁补充,“有几点,第一,所得利润,由长定县抽三成,长定军抽一成五,剩下五成五由商家所得,十年之内,修建的商家从此快道上所得利润的利税酌情减免。十年之后,利税调回原位。第二,费用只能针对运送货物超过一定数额的货队征缴,不能相加于其他使用道路的百姓和小商贩们,否则于民无益。” 章逄点头,一一记下。 杨文广却是似是想起什么,忽然问道:“商家得到修路之法,见有利可图,必定广为使用。云校尉这是打算将此马车快道就此传出长定?” 见杨文广的脑子开窍的如此之快,云川点了点头,“这修路之法,本来于国于民具是有利,仅限于长定实在可惜,只要管理监察得当,尽可让商家去修。” “只是这管理监察之法,却需仔细议定。”章逄顿了顿,“如今长定两条快道,经管起来尚是容易。但一旦流传出去,如有不肖官吏与奸商勾结,难保不酿出祸患。” 云川点头,“平岷二州快道开修的第一天我就考虑过这个问题。章大人,我在你县衙的书房里所留的那一箱书册里,留有我所写的一本《论商资路政策议》。你看了以后自己心中有数,今后若我不在,这份策议你就写成议疏,该给谁给谁。” 杨文广和章逄听她言下之意,俱是皱眉。章逄言道:“当今圣上圣明,清楚此次长定关兵事来龙去脉以后,未必会重则于云校尉。” 云川却摇头,“嘿嘿,你也对皇帝太有信心了!就跟你说,皇帝要真是如此圣明,长定关还能七封求援战报尽数不达天听?” 杨文广却道:“云校尉慎言!朝中虽有佞臣,亦不乏忠良。否则你见包大人到长定关已经有些时日,明知云校尉有欺君之罪,却为何依旧与云校尉以礼相待,仍旧任由云校尉统领长定军,插手长定县政务?” 云川闻言,亦是一叹:“这几日估计就会有圣旨到了。以我猜测,杨大都督的忠心在皇帝眼里素来可靠,所以皇帝会让你杨大都督临时接手长定关防务,以防长定关守军真有反意。章逄不会有事,毕竟长定县政绩卓越,皇帝不太会想动你,但是估计担心你忠心与否,所以就算你这政绩都足够去干知府了,他现在也不会升你,估计三年后倒是会升。至于我,嘿嘿,你们这皇帝这次,只剩下我能拿来开刀了,虽然为了个仁君之名不会立刻剁了我,但是夺官削职,押送回京一类的处置是少不了的。” 门外的开封府诸人同时诧异,不成想云川料事竟是如此之准,皇帝的的旨意一丝不差,悉数料中。 公孙策与包拯互视一眼,心中俱是暗自叹息。 正得此时,便听房内云川笑道:“我倒觉得,这回最无辜的,大约是被派来彻查此事的包大人吧!如今本校尉就是个烫手山芋,这案子谁接谁倒霉!包大人现在沾上手,估计想扔出去都难得很。” 她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一人声音铿锵:“若本府非要接下云校尉这烫手的案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