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五 拊鼓安歌 禁中,文德殿。 赵祯正聚精会神的细读手上一篇文章,侍立在一旁的陈琳悄不作声,却见皇帝神色愈发兴致高昂,甚至接连两次拍案赞叹。陈琳拿眼扫去,却见赵祯所看的并非是奏书,而是由中书省章得象所呈的文章。 今科省试阅卷方毕,身为主考的章得象便应赵祯的要求,让礼部将这一科省试里面写得最好的几篇文章抄录上呈了来。到不成想几个举子的文章却让赵祯看得兴致高昂起来。 正得此时,却见门口水侍立的一个内侍快步而来,躬身道:“官家,吕相爷与晏相爷在外请见。” 赵祯文章正读到酣处,听到此言,当即道:“快宣。” 那内侍连忙领命退了出去,片刻功夫,便见吕夷简与晏殊二人匆匆而来,“臣等参见陛下。” 赵祯显然眼下心情颇佳,笑道:“吕卿、晏卿,方才礼部派人送来了今科省试几个举子的文章,倒是的确十分了得。奇文共赏,二位爱卿且来看看?” 皇帝出口相邀,便是宰执们也自当给这个面子。可是眼下吕夷简与晏殊却俱是面色不佳,吕夷简踌躇片刻,开口道:“陛下,方才有银台司急奏。” 赵祯一听银台司急奏,这才抬头,见得吕晏二相脸色,不由一凛,蹙眉道:“所奏何事?” “京西北路与淮南东路两路大旱,今春至今更是滴雨未降,而陈州知府急奏,半月之前,两路已经开始出现蝗灾。” 赵祯脸色蓦地就变了。 -- 与此同时,皇城以西,尚书省外。 大相国寺素来是汴京城最为繁华之处。大相国寺以南,酒楼商铺林立,行人来往如织。到大相国寺达到最盛。而过了大相国寺沿着御街继续向北,酒楼店铺却越来越少,行人亦远比不上大相国寺以南,盖因御街两侧,俱是高墙巍峨的官署衙门。由南向北依次便是御史台、尚书省、开封府。 而此时的尚书省门口,却一反平日安静景象,却是足有数百人熙熙攘攘的挤在尚书省门前一字排开的三座告牌之前。但因今日却是省试放榜之日。 “哎,李兄,看到了,恭喜!” “这里,大哥大哥,你中了!” “恭喜恭喜!王公子,榜上有名!” “我中了!中了!” 站在无数或欣喜若狂、或沮丧痛哭的举子之后,展昭的目光默默的看着远处的榜单。他甚至不用刻意去找,榜单右首第一个名字,赫然便是“云川”。 事实上,当他在贡院里巡查时得知今科省试的考题是“论文帝之徙民实边”,他便知道今科云川必定榜上有名。毕竟比起其他书生们的清议高论,云川却是在长定边关实打实的带兵打熬了三载,又曾一手主导长定关的民生政策。边关的民生农桑与边防的关系,又有谁能比她更有体悟与经验? 果然不出他所料,虽然省试只黜落不排座次,但是云川既然名列榜首,显然她的文章必是极得诸位主考的看中。 纵然知她今科必然有望中进士,但今日他一早巡街,却依旧不由自主的绕了个远,前来看尚书省放榜。 只是……展昭四下望去,却全然不见云川这个当事人自己的身影,显然当事人自己对这万人空巷的放榜却是丝毫没放在心上。 展昭不由一阵头痛。 自省试以后,云川虽然依旧住在开封府,但是展昭自己似有意似无意间,是的的确确在一直躲着她。一晃之间,两个人虽然同住开封府,却是足有半个月未曾见面。 他知她性情从来无法无天,欺君大罪都不放在心上的人,他是一点也不寄望她能将男女之防放在心上。但是他却不曾想她竟然如此胆大轻佻。然而这件事,他却又实在无能为力,既无法与她相谈,甚至无法与包大人与公孙先生相谈。便是他不顾自己颜面,今科进士在贡院之内私德不检非礼巡检御前带刀侍卫这样的事情传了出去,任谁都没好果子吃。 展昭回开封府的路上,一路越想越是无奈,只叹真不知云川的师门到底是个什么所在,能教出如此举世无双的祸害,也当真端地了得。 这边他方一踏进开封府大门,就见张龙和赵虎两人匆匆而来,一见到他,急忙问道:“展大人,展大人,可见到云兄弟了没?” 展昭一皱眉,“未曾,又出了何事?”如今他几乎一听云川这个名字,就会顿时头疼得有转头遁走的冲动。 却见赵虎眉飞色舞道:“展大人你还不知?云兄弟中了今科进士!礼部派人报喜来了!” 展昭点头道:“我已知晓此事。” 这时却见公孙策正陪同一名礼部的胥吏从正堂快步而来,见得是展昭,忙问道:“展护卫可看见云川了?” 展昭摇头道:“未曾。先生可看过后街的粥铺?” 公孙策苦笑:“那粥铺已经十余日都未开张了。” 连那礼部的胥吏也一筹莫展。 此时却听一旁的张龙忽然道,今日一早我出门时,在任店街碰见了云兄弟,却见他是往贡院那个方向去的。 “贡院?”他这一说,一群人都愣了。如今礼部省试已毕,就是去也该去尚书省外看放榜,如何却又回了贡院? 唯有公孙策似是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睁大双眼,但是还未等他开口,便听得门口一阵喧哗,随即一名开封府的皂隶疾步奔进门来,“展护卫,公孙先生,宫里有旨意。” 展昭当即向那皂隶吩咐道:“去知会包大人。” 谁知那皂隶脚下却是不动,向展昭道:“展大人,那旨意却不是给包大人的,乃是给您的。” -- 三日后。 殿前司的校场。 殿前司校场平日里乃是供殿前司与侍卫亲军马步军二司的三班侍卫们操练所用。只是今日,这殿前司校场却是气氛肃然。 校场周围临时搭建起的看台上做了三十余位兵部官员、三衙的诸位指挥使,以及上四军中六品以上的马步军指挥使。 校场四周则有禁军把守严密。 偌大的校场则被一分为二,东侧的一半在场边摆着十余个箭靶,场外更有十数匹骏马躁动不安。而西侧的一半,则在正中搭着一个高约丈余的比武台,台面两侧,十八般兵刃一一陈列。 展昭立于西面的比武高台之上,看着面前貌似明显有些发懵的年轻人,也不由有些汗颜。 面前的青年身形高大,肩宽腿长,展昭一见其举手投足的态势便知其功夫造诣必定不凡。只是此刻,他浓眉秀目的脸上却显得无比的茫然,怔愣愣的看着展昭,似乎完全不明白自己在这武举的科场要做什么。 大宋重文抑武,直接导致每年的文举分为省殿两试,每每俱是轰轰烈烈万人空巷。而这武举唯有的一试却是夹在每年的省殿两试之间,远不如文举制科受人重视。 不过武举虽说只有一试,却也分为三场考试。首当其冲的第一场便是在贡院进行、由枢院与兵部直接阅卷的兵法韬略,可谓武举中的文试。而这第二第三场便是在这殿前司校场的连试,第二场考校的乃是弓马,第三场考校的则是武技。 两场考校之中为了确保公正,武科的举子们俱是需与主考武官一一较量,由主考武官给出评定,最后由观战的禁军将领们核准校正。 可想而知,第二场弓马的主考武官必定乃是朝廷武官之中弓马驰名,而第三场武技的主考武官,则必定是朝廷武官之中武技最优者。 每一个应考武举的考生,先是在弓马场地经过弓马考察,随即进入武技场地与武技主考的武官较艺。 于是三日之前,皇帝下诏,令身为殿前司都指挥副使的展昭为这一科第三场武技的主考武官,亲试每一个武科举子的武技身手。 而此时,展昭近乎是有些疑惑的看着自己面前的高大青年。 就在方才,他亲眼见眼前这个名安歌安子厚的青年在弓马场地策马飞驰之间、一个旋身单凭腿力将整个身子侧挂于马背之上,随即双臂力开二十斗的强弓、电光石火之间连发十箭,箭箭正中靶心。 如此的弓马神技,便是观战台上素来自视甚高的上四军将领们也不由齐声屏息起身,轰然叫好。 这样的身手,便是展昭眼下也不由自主的打起全部精神准备与其在武技这一回合全力一战。 然而,就在展昭站在比武高台一端,以为眼前的对手的气度必定与其身手同样不凡的时候,这个就在半刻以前技惊四座的高大青年竟是是局促不安的拧着自己的衣袖,忐忑而不知所措的看着展昭。 一时之间展昭既是有些不解却又有些好笑。 展昭一抱拳,“安兄,可要何种用兵刃?” “啊……啊?兵、兵刃?”安歌双手几乎要把自己的衣袖拧破,“我……呃不,在下……要用什么兵刃么?” 若是换做旁人与展昭过招,这话说来却是有小觑展昭之意,在这武举场上实在不能不说是无理已极。然而此话从眼前这个两眼发懵、一脸茫然的青年口中说出来,展昭忽然觉得对方仿佛是个被逼上架子的鹌鹑,竟是让人不由觉得其十分可怜。 展昭见他实在太过紧张,不由温声道:“兵刃架就在安兄身后,安兄可任选一样。” “哦……”安歌迟疑的点了点头,转过身看着那整整两排的兵刃架,目光从单刀一路看到流星套索,越看脸上的表情越是惊恐而纠结,“呃……不行啊……这个我不太会……唉,这个也不行……怎么办怎么办,啊啊啊,师姐救命啊……” 展昭听到此处几乎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如此一个身高八尺、英武堂堂、弓马如神的青年竟然在朝廷武举的擂台上惊恐的低喊救命! 在满场观战的禁军统领听到他荒唐的言行之前,展昭心下一动,一步上前,一手按在他肩头,低声道:“安兄,你我只是较艺过招,绝非生死相搏,安兄不必惊恐,安兄若用不惯此处兵刃,你我二人只比拳脚亦可。” 谁知那安歌转过脸来,一脸的表情让展昭几乎以为他再多说一句就要把眼前这个青年吓哭了,“我、我……我可以不比吗?” 展昭但觉额头冷汗,“这个……恐怕不行。” “那、那……那我认输……行吗?” 看着安歌湿漉漉的双眼里露出近乎期盼的目光,展昭只觉自己仿佛是恃强凌弱的江湖败类,“安兄,这可是武举科试,你若是不经较量便弃剑认输,只怕今后武举功名都是无望。” “啊……啊?”安歌一手捂嘴,似乎武举功名无望于他而言却是另一件更为可怕之事。他另一只手竟是揪上展昭的衣袍,竟是问展昭,“这、这位兄台,呃,不,大人……那我该如何是好?” 展昭额际的小青筋欢快的跳了起来。 趁着观战核考的禁军统领们注意到此处异样之前,展昭低头细看了看安歌揪着自己衣袖的手,又道:“安兄可否伸另一只手让展某一观?” “啊?哦!”安歌立马递上另一只手,那听话得神情简直活脱一只小绵羊。 展昭哭笑不得的看了看他另一只手,微一沉吟,抬手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杆长.枪,往安歌手里一塞,道:“看安兄双手,必是在枪法之上有多年造诣,如不便用长.枪如何?” 安歌接过那柄长.枪,呆呆的“哦”了一声点点头,委实听话得紧。 展昭见他那两眼发懵的神情只觉无比荒唐却又万分好奇,只是武举场上,也不便多说什么,当即拍了拍他的肩,“安兄,我们过两招,莫慌。” 说着他走到比武高台的另一头,向安歌一抱拳,长剑在手,摆了个十分平和中正的起手式,“安兄,有请。” 那安歌也学着他的模样,向他抱拳回礼,虽然目光紧张神色游移,但是手中的长.枪却是自然而然本能一般十分老练的枪杆斜擎、枪尖下点、松肩提肘、腕舒指活。 展昭心中一动,暗道“果然”。单凭他这□□之上虚实变化不定的起手式,必然出身名家高徒。 展昭当下再不敢因他方才举止而有任何小觑于他,一声清喝“安兄看招!”,手中长剑光芒一吞一吐,光影若电彷如游龙惊鸿,直取安歌中宫。 应对这招中宫直刺的格挡反击,本是任何枪法之中都最基本寻常的一招。展昭为人厚道,见安歌如此紧张惊惶,本是想从最基本的枪法开始引他慢慢出手定神。 却不承想安歌似乎是被他剑上气势惊住,反应足足满了半拍,竟然先是一顿,随即“啊”的一声惊叫,几乎如逃窜一般腾地向后跃下了高台,口中呼道:“救、救、救、救……” 安歌那一个“命”字还没呼将出来,就听比武台下一声咬牙切齿凶神恶煞的怒斥,“安歌!你他娘的再敢给老子丢人,老子就把你剥皮抽筋拆了骨头丢去喂霍教官的狼!” 展昭一听到那个怒斥之声,顿时脑袋一大。 安歌一听到那个怒斥之声,简直有若遇见了救世菩萨一般,一个纵身几乎是滚下了台,整个人腾地扑了上去,抱住那人大腿,几乎要哭出来,“啊啊啊!云师……” 云川在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之时,恶狠狠的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我就纳闷师兄说的那个学渣是谁!……原来是你!” 安歌却只紧紧抱着云川大腿,嗷嗷哭道:“云师兄!云师兄我可算找到你了云师兄,救救救救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