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一 琼林春盛 琼林苑位于开封城西,遥对金明池,乃是御用的皇家园林。平日间,人们只能隔着顺天府街,隐约见到里面青松翠柏、古木参天,终年晴川流翠、碧色.欲滴。 而今日,常年门禁森严的琼林苑却是正门大开,门前车马如龙,正是三年一度的琼林盛宴。 自太.祖时起,每年殿试过后,皇家便会于琼林苑赐宴,宴请当年大比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们。 如今正值春末夏初,琼林苑中,柳萦曲水、花满乾坤、奇石珍禽不胜之数,便连廊下看似随意栽种的花木,都是民间极为珍稀的十八学士。 此时琼林宴却是已到了高.潮时分,新科进士们锦衣玉带、谈赋论诗,兴起高处、更是佳作连连。 唯有一人却是半句佳作也没有,手中执杯,浅薄醉意,坐在廊下,盯着廊下的一品十八学士,两眼都快能冒出绿光来。 那是一品象牙白与胭脂红交相辉映的异色十八学士。难得的是强压白与胭脂红并不混杂,而是瓣瓣色泽纯净饱满,端的是人间极品。 云川砸吧砸吧嘴,心里琢磨了一下自己若是能折下一枝回去嫁接养活了,这么一盆,市面上到底能卖多少钱。在得出至少五千贯的数目以后,什么文武双探花的颜面,什么朝廷百官的体面,立刻都被她扔去喂了狗。惯犯的罪恶之手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向那纯洁无暇的茶花。 “这位兄台,众乐熏然之际一人于幽处独尚茶花,当真志趣高洁、魏晋风范。”就在那品十八学士要惨遭荼毒的前一瞬间,一个声音忽然从云川背后传来。 发兵不速,功亏一篑。 志趣高洁的云川心中咬牙切齿,面上切齿咬牙的转过身来,“兄台不也如此?” 可怜那来人被云川愤恨不已的表情骇了一跳,赶忙一揖及地,为礼道:“在下何蔚,字肃铭,衡阳人士。敢问兄台大名?” “云川。” 何蔚听闻之下不由大愣,“原来兄台便是此次名动京城的文武双科探花,久仰久仰!”他说着不由自主细看眼前之人,片刻叹道:“云兄如此人物,小弟竟是登科之后才得一见,未能相识于微末,实在太过可惜!说来早在省试之前,我等曾在东郊秋明山办过一次诗会,当日京城里九成的举子均来一试,倒是如何未得云兄赏光?” 云川揉了揉鼻子,嘿嘿笑道:“对不住,那时我正在开封府蹲大牢,确实不知此事。” 何蔚闻言,顿时想起之前京中的种种传闻,不由十分尴尬,连忙道罪,换了话题道:“小弟上上月曾去成均坊的茶楼,那里如今的说书先生们说得最多的段子便是云兄西疆戍守长定关之事,听来当真回肠荡气,不知云兄可曾一听?” 云川龇牙咧嘴半天,“何兄啊,小弟从被开封府大牢放出来,就没了饭辙,从上上个月起就一直蹲在街边买粥,实在是无钱无闲去听书呐!” 何蔚只跟这位云探花聊天,实在太过艰难苦闷,思虑片刻决定换个稍微容易些的话题,当下诚心道:“小弟观云兄似是气色不佳,可是近日殿试太过劳累?” 云川却是嘿嘿一笑,“殿试倒是没什么可劳累的,只不过殿试之前出了趟京,路上竟是十分艰难,一路靠讨饭才在赶回开封。” “………………”,何蔚颇是尴尬,对这位云探花能把句句都把天聊死的本事实在是不得不服。 “………………”,云川面上只做毫不知情,心中却不停呐喊:快走快走!莫要杵在这里挡我财路!她一边想,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却贼兮兮的摸上身后那品十八学士的花枝上,两只手指蹭到枝底,只待眼前这位倒霉的同榜转身一走,便要辣手摧花。 却不成想眼见着这五千贯就要入怀之际,她背在身后的手腕处忽然狠狠一紧,两只长指无声将她的手腕一拧一扣,一股酸痛让她立刻将那只惯犯的罪恶之手从十八学士身上松了下来。 何蔚但见来人一身大红官袍,立在云川身后,当真丰神俊朗好似琼枝玉树,赶忙行礼道:“原来是展大人,在下有礼了!” 展昭回礼,温声道:“不敢。还要恭喜何兄金榜题名。” “展大人谬赞、谬赞啊!”何蔚笑答。如果说与云川相聊句句难以下咽犹如吞泥咽土,那么何蔚只觉与展昭相聊便是如饮玉液琼浆。 “何兄,展某有要事说与云探花,可否……” 何蔚一听展昭要带走云川,心下总算松了口气,不等他说完,立刻回道:“在下不耽误云兄要事了,展大人请便!”说着头也不回逃也似的走了。 那边何蔚刚走,云川登时愤恨的左手一个双龙抢珠插向展昭双眼,“展昭挡人财路就是断人子孙你懂也不懂?!” 展昭单手一拂,轻描淡写的带开云川无比狠辣的一招,随即肘上一推一点,便撞在云川伸向那品十八学士的手,将她半条小臂撞得酸麻,沉声道:“御苑的花木你也敢偷?” 云川一瞪双眼,理直气壮道:“什么叫偷?这叫采!采花那是风流雅事,怎么能算偷?” 展昭知道论强词夺理只怕他此生都无望胜过云川,只得劝道:“你如今偷了也带不出去的。” 云川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将手伸向那枝白玉般的茶花。展昭一个小擒拿手扣住她肩膀,斥道:“别胡闹,官家要见你!” 历来琼林宴只由礼部主持,按惯例,从没有皇帝本人亲身前来参与新科进士们饮宴之理,是以护驾前来的展昭亦不敢太过大声。 谁成想云川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衣摆下一脚飞出无声无息踢向展昭胸口,被扣的手一翻一转,整个身子压在展昭身上借力,竟是以一招海底捞月,半空之中身入凌空飞雁,另一只手直奔十八学士而去。 展昭未料到她能使出如此一招奇招,当下一惊。幸得他身法高妙,反应奇快,当下一招铁板桥直直向后倒去,云川一只手与他的相扣,被他一拉之下,登时抵消了她向前之势,整个人倒向展昭身上,两个人登时抱在一起,滚进花从里。 云川整个人脸对脸胸对胸的压在展昭身上,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忽然笑了起来,眉眼中全是调笑之色:“展大人,进步不小啊!” 展昭竟然听懂了云川话中之意,想起了上次在贡院两人无比暧昧悖礼、但是摄人心魂的吻,登时脸色殷红如血,一个翻身直起身来,又拎起一脸坏笑的云川,强自肃了脸色,“不许胡说!官家要见你,且随我去!” 云川却是一把挥开展昭窘迫之下不敢抓得太紧的手,“不去!” 展昭见她混账气性上来、六亲不认好歹不知,顿时头痛,片刻忽然灵光一动,一咬牙道:“雁回你现在去见官家,回头我替你带出去一枝十八学士,可否?” “成交!” “……………………” ----- 琼林苑东面,琼光阁。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云川嘴角微翘,盖因展昭方才那句“小心应对”之后,片刻犹豫,又追加了句“绝对不能打人!” 厅堂之上,一人侍立在侧,而另一人一身绣金龙纹玄色祥云衫,端坐于主位之上,正看着刚刚进来的云川。 云川略略打量那人,只见是个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面色白皙,略微消瘦,但是双颊红晕,颇为健康。他眉目并不锋锐,可说是自带这三分柔和,但却有着久居上位才能养出的尊贵之气与一抹毅色。此时正看着她,目光之中隐约带了一抹好奇之色。 这是个年轻的皇帝,虽进取之意不锐,但敢用人。云川默默思量着眼前之人的每一个神色。 云川在看赵祯之时,赵祯自然也在细细打量这个从长定关到汴京城、从开封府大牢到两府,一路闹得翻天覆地的前长定军校尉,如今的新科文武双探花。 锋锐的眉目和身形,沙场砥砺出来的厉气之下,隐约掩盖着几分沉厚的书卷气。只是所有都被她那张带着三分笑意的娃娃脸所遮盖。那笑意三分的不正经,加上三分的不正经,再加上三分的不正经。 赵祯想起今晨他对展昭说要微服来琼林苑见识一下自己这位文武双探花时,展昭难看至极的脸色,登时心下更是莞尔。 想必这些日子,端方稳重的展护卫被眼前这位云探花折磨的七荤八素、苦不堪言。 “微臣参加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云川行礼道。 “咳,”赵祯拉回思绪,“云卿请起。” 云川哪里肯跪着,等的便是赵祯这句,当下腾地便起了身:“谢陛下。” 赵祯一见,又哪里不知她在想什么,也不与她计较,开口道:“自从包卿由长定关归京,朕对云卿便是久闻大名,一直便想见见云卿。今日一早听闻琼林宴,实在未能忍住,便来看看。” 云川侧头想了想,“敢问陛下,是哪方面的大名?” 赵祯笑道:“诸多方面,上马戍边之功,下马治民之策,俱是如雷贯耳。” 云川闻言,挑眉道:“臣还以为,如雷贯耳的是打遍开封府大牢无敌手,人称大牢血手天王的大名。须知陛下所说的两者,俱是边疆传回,以讹传讹,难免夸大。倒是微臣所言的这个,就从开封大牢穿出,当真实实在在半点不虚。” “咳,”赵祯猛地咳了一声,强忍住笑,“云卿当真是个妙人。” “咳咳,实话实说。”云川撇嘴。 赵祯却摇头道:“云卿无须过谦,更莫要蒙骗于朕。需知欺君之罪,可不是每次都能得赦的。” 云川听得赵祯话中有话,不由挑眉,却见赵祯从袖中拿出一本簿册,让身边侍立的太监交给云川,随即向云川一抬手道:“云卿经世才学,既愿付诸笔墨刊行于世,又何必隐瞒?” 云川低头一看,但见那簿册上几个字:沧浪堂文稿卷一之二十九。 “沧浪堂主人?倒真是个好名字!”赵祯笑道,“盛名之下无虚士。云卿实是太能韬光养晦了。沧浪堂文稿在两京乃至江南的士林与官场掀起多大的物议?云卿倒是安安稳稳的窝在西疆。若非此次范卿知长定军,误打误撞发现了云卿那两间破屋的沧浪堂,只怕朕和百官还被蒙在鼓里!” 云川看了看手中的文稿册子,笑道:“陛下说错了!臣可没能安安稳稳的窝在西疆。三年为陛下组建出大宋第一个重骑兵营,这可不是三两天便能干完的。” 赵祯看了她足足半晌,忽然开口道:“云卿你有经纬之才,既然已经出世,那便不必瞒朕,朕亦不必瞒你。朕欲励精图治,成就不世之功,不知云卿有何可以教朕?” 此言一出,云川也不由肃了脸色。 半晌,云川轻轻一叹,不顾礼数,抬头直直看向赵祯,“不知陛下想成就何等不世之功?” 她简单一句话,竟是把赵祯问得一愣。 不世之功,历朝历代无数帝王谁不想成就?可什么又是不世之功? “自是……天下大同、千秋万代的伟业。”赵祯答道。 云川笑着摇了摇头,“陛下可读史?可读易?” 赵祯点头,“自然。” 云川一手指了指天,“上溯太古到如今,陛下觉得自己可比尧舜否?” “三代之圣,朕亦不敢争辉。”赵祯皱眉道。 “那始皇?汉祖?” 赵祯摇头,“不能比。” “那?前朝太宗如何?”云川挑眉。 “前朝太宗亦是千古一帝,朕……确实不及。”赵祯倒也不恼。 云川一摊手,“可陛下您看,三代结束了,秦汉、隋唐都亡了。可见,历朝历代便如《易》中所述,盛极而衰,兴亡更替。这是自然之规,无可逆转。” 赵祯闻言,沉默良久。云川所言,他并非不知不懂,两府宰执满朝文武,也并非不知不懂。可敢如此直接说出来的,她却是头一个。整整一炷香时分,赵祯才开口道:“以云卿眼光性情,既肯入仕,便必有可教朕之事。” 云川倒是没想到赵祯如此坦诚相问,楞了一下,随即顿了顿,这才笑道:“自然有。” “云卿可愿直言?” 云川收了笑意,微微前倾,沉声道:“陛下,让大宋千秋万代的本事,臣没有。但是,哪怕陛下和大宋的名字在千秋万代之后都湮没在史书之中,但是陛下的功绩仍旧辉耀万千黎民的本事,臣确实有。” 赵祯一惊。 云川的意思他心底十分明白:历朝历代,兴亡更替,无可逆转。前朝多少辉煌功业,也都必将随着一个朝代的落幕付之一炬,只留下史书之上的浓淡笔墨。然而,又是何等的功绩,能够在一个朝代都化作一抔尘土之后,依旧造福黎民万千? “云卿,请讲。” 云川上前半步,“可否请陛下借笔一用?” 赵祯点头,一旁伺候的王知安立刻递了上来。 云川揽袖,在御案之上的屏风之上,运笔如飞,写下十二个字,字字浩然气荡、如千里罡风: 重商、通海、畅学、开工、精吏、正.法。 赵祯不知道的是,如今写在他书屏上的这十二个字,之后被写在历朝历代的御书房内,整整五百余年。 —— 卷二快哉风完 ——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