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五 万物有偿 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是有代价的。 为常人所不能为之事,必受常人所不能受的代价。 展昭一直知道,云川有经纬之才,更知道,她那如鬼斧神工一般算学功底,以及难窥其底的磅礴学识。从相识的第一天,她便给过他无数惊异:她懂行军用兵,懂农田水利,懂税制商业,懂工匠制艺,更比所有读书人都更懂经史子集。 可他只当她天纵英才,却是从未曾仔细想过:一个常人便是用一生一世去用心钻研,哪怕便是天纵英才,也不过能在其中一两个领域有所建树,又如何能同时精通这许多精深复杂的学问 “展昭,没有人的身体,能够负荷无穷无尽的征战杀伐中一次次的受伤;也没有人的精神,能够负荷推动整个民生所需的磅礴浩瀚的学识,那些都是要千百万人经过千百年的钻研侵淫才能掌握的。”江天音轻轻抚了抚云川冰凉的额头,低声道:“所以,为了让我们可以承担所必须完成的任务,我们的身体被人为地改造过。” 展昭目光如电盯着江天音,声音暗哑:“是你们师门将你们……” 江天音明白他的意思,摇了摇头,“是我们自愿的。展昭,我们都是幼年便被选入师门,每个人都经受过二十年最苛严的教育与训练。我们清楚自己是谁,要做什么。也很清楚,其间的代价。若我们不是自己愿意,便没有人能逼我们。” “那她……”初次听到如此惊悚的事情,展昭看着怀中的人,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 江天音却明白他的意思,轻声道:“正常人的身体,无法负担我们执行任务时必须经受的负荷。尤其是血液与脏腑。而血液,在人类的身体中,遍布最广、影响最巨。所以,为了让我们能够承受我们所必需承担的生理与精神的负荷,我们的血液,被人为替换过。” 展昭恍然,“你们的血液,就是那种……她方才七窍中流出的……?” 江天音点头,“便是它。这种血液可以让我们的身体经受住你们所无法经受的致命重伤,并且迅速修复受伤的身体。所以她背心那一刀于她来讲,并不致命。只是需要修养。之前你们在长定关,你想必也见过,她重伤之后恢复速度之快。” 长定城府衙后宅里的一幕幕时至如今依旧历历在目,展昭顿了顿,想起方才听见院外江天音质问安歌时的话,忽然道:“那她的血枯症却是……累的?” 江天音顿了顿,却并不置可否,“这种替换的血液,虽然可以帮我们的身体与神智变得可以承受普通人无法承受的负荷,但是终究不能像我们自己的血液一样,被身体全然的接受。所以往往当这种血液的能力被催发到极致时,便会受到我们自己身体本身的排斥。” 展昭皱眉深思良久,终于开口,声音有着强自镇定的低哑:“所以她从武举兵部试之后,便一直在为陈州以及河南陕西两路的民生做谋划,就像当初在长定关改建民生税制一般。这期间神志损耗剧烈,导致她血液被催发过甚,这才引发的七窍流血?” 江天音沉默片刻,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将手中那枚自云川后脑中拔出的金针放入展昭手中,轻声道:“这个,你替她收好。在她身体恢复过来之前,不要还给她。” 展昭接过,问道:“此乃……?” 江天音思虑片刻,似是在想措辞,这才道:“人的记忆是有限的。可是我们大多时候在执行任务时,需要用到的具体事务远超过正常人能够记住的,就例如,从唐中期到宋中期,河南路三百年来的粮食均产。所以,这一枚金针里面,有着绝大多数我们需要却无法一一记住的东西,尤其是那些具体冗长、却又往往必须知晓才能做出正确判断的事务。” 展昭皱眉看着手中的金针,一时片刻全然无法理解江天音的意思。 江天音却似乎并不在意他是否能理解,只继续道:“这枚由后脑插入的金针,与我们体内替换的血液一样,也远非正常人的精神力可以承担。所以每当动用,一般都会引发剧烈的头痛。” 展昭这下便蓦然想起,从初识云川的第一日起,她头痛的毛病便从未断过。 西夏敌军营中,云川便是因为剧烈的头痛而一时分神,才被他看破了女扮男装的掩饰。而此次前来陈州的一路上,她更是常常面色不佳,屡屡按揉额间太阳穴不止。 当时他只以为她是简单的思虑过甚又或是水土不服,却不成想,其后竟有这般不可思议甚至令人毛骨悚然的因果。 展昭明白,江天音今天告诉他的,必是云川师门之内最深的辛密。他到底在开封府查案多年,便是今夜经历了这许多生死轮转听到了这许多惊悚内情,此时依旧思绪缜密,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问道:“付出这般沉重的代价……雁回……或者贵师门,却到底所为何事?” 出乎展昭意料,江天音并没有对这个问题有任何的游移甚至为难,她眼中清朗犹如雨霁晴空。 “为了活下去,”她低声叹息,“为了让大家都能活下去。” ---- 为了活下去。 展昭看向自己怀中,身体依旧冰凉僵硬,却在极缓慢的恢复生气的云川。 江天音已经离去。 房间内灯火辉昏,映着云川灰白的脸。 展昭从她的背后抱着她,默默的感受着她的身体散发出来的寒意。她的身体□□着,和他只隔了一层单薄的中衣。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半分欲念。 他也曾行走江湖,惯历生死,知道有时候“活下去”,所需的勇气与代价可能无比惊人。 但是,他看向怀中之人。他今天才知道,原来仅是这三个字,于她、或者他们而言,便是多么沉重而艰难之事。 之前江天音与他的对话如今依旧声声在耳回响不绝,字字令人不寒而栗。 “展昭,你之前所怀疑的没错。我们的师门,名唤格兰蒂亚,并非在大宋境内,甚至不在这普天下的任何一处。我们来自于你、于大宋都十分遥远的异域。” “展昭,如若有一日,你,你们大宋,乃至整个天下,都遭受到接踵而来、无法应对的无数灭顶之灾。在内朝廷与民间资源枯竭制.度崩.塌、在外面临入侵异族的残.杀侵.略。以至粮食断绝、水源干枯、天日不见、气候极寒。进而平民们无以生存,人口数量骤降到不足之前的几十万分之一,以至饥饿的幼儿甚至如兽相食。若是你,要怎么办?” 展昭忽然想起来陈州的路上,云川不经意间对司马光所言的那句不冷不淡,却与江天音此时高度相合的话“待到饥儿如兽相食”,不由全身徒然一寒,冷入骨髓。 展昭看着江天音竟是真的再等自己的答案,不由沉思良久,却越想越是心寒,却明白这个问题自己却无论如何不能不答,许久终于道:“乱世当用重典,当想办法将人们聚集起来,寻找食物饮水来源,重惩戕害同胞者。” 江天音闻言,开口道:“若是依旧无济于事呢?没有光、没有水、没有粮食、人类根本无法存活下去。就算把人聚集起来,也只是徒然引发更多的血.腥暴.乱。为了生存下去,人们可以为了极其有限的资源而用尽最残忍的手段相互残杀。展昭,律法是生活在一个制.度下的人们为了保障各自与大家的利益,而订立的契约。但是如果这个契约的建立,剥夺了每一个人活下去的希望,那么任何律法,都会被顷刻推翻。” “我们就来自那样一个天地。全天下的人濒临绝境:对内面临着脱水、饥饿、重病、零生育率,对外面临着异族的入侵、屠戮,实力上的巨大差距、让我们毫无还手之力。而造成这些的,正是因为我们那个年代之前的无数次的决策错误,最终使得全天下的人到了我们这一代,最终走向末路穷途。”江天音轻轻摸了摸云川靠在展昭肩上的额头。 展昭一怔,蓦然沉默。江天音的声音依旧动听,但是期间平铺直叙中,竟是不带半份感情。仿佛多回忆起半分,于她而言亦是莫大的折磨。 “江……”展昭刚要开口,却被江天音微微抬手打断,她话锋一转,“在你们大宋的士大夫眼里,前朝玄宗怠政、于将相不和的放任不管,才最终引发了祸乱整个北方的安史之乱。然而若是继续往远看,安史之乱的主要原因是前朝重外而轻内的军事格局。继续深入分析,则会发现根本在于前朝设立藩镇而又任其做大。” 展昭点头,开口道:“所以本朝历朝以来,大幅削减边将权力,令从中出,就是为了防止前朝弊政再生。” 江天音轻轻摇头,“那是因为安史之乱之后,还有活下来的人,还有以后。而我们,与我们的师门,却已经在一个末世,一个没有以后的年代了。展昭,若设想,安史之乱的祸乱成千万倍的增加,席卷全天下,最终人口灭绝,百姓无以为生,穷途末路,便如我们一般。而你是最后仅剩的一小批勉强存活的人,也即将面临灭绝。若是此时,老天可以许你一个心愿,你想要求什么?” 展昭双瞳猛然一缩,脸色青白,沉默良久,随即似是反应过来什么,一瞬之间目光如电,刷的看向江天音,又随即看向怀中的云川,便得无比游移不定。几乎地老天荒,他才缓缓开口:“我会……想要回到前朝立国之始,竭力阻止四境藩镇坐大之势。” 江天音无视他青白的面色,点头赞许道:“如果你成功了,那么整个中原北方,就不会被安史之乱祸乱,虽然前朝最终归还是会改朝换代,但是之后的大宋,却不会再有一个贫弱积弊交杂的北方、无论人口还是工商业,都会远比现在更富饶繁茂。” 展昭似乎隐隐知道,江天音将要说的,甚至比他们师门中人身体上的不传之秘更为紧要,后脊不由一紧。 “我们师门,将安史之乱这样迟滞民生、甚至引发历史倒退的事件,称为安德拐点。”江天音缓缓道,“而我们,面临的灭顶之灾,比安史之乱要大出千百万倍,也复杂千百万倍,远非当时人们所有的能力与知识可以解决的。所以能让我们存活下去唯一的方法,就是加速我们之前历史的发展,避免我们自己的历史上无数次的安德拐点,以期在我们面临灭顶之灾时,人们有足够的认识来避免内部的灾难,有足够的实力来抵抗外部的屠.戮。” 展昭看着枕在自己肩头,面容沉静、昏睡不醒的云川,竭力平稳住自己的声音,“所以……你们是来改变历史的?” 江天音摇了摇头,“准确的说,我们,是来加速历史发展的。” 终于,展昭声音低沉,问出了他一直想问但始终未能出口的问题,只是此时答案却已经显然易见:“你们,到底是谁?” 江天音平静地开口道:“我们,就是你们。两千五百二十七年之后的……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