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一 将帅之道 禁中,文德殿。 御前侍立的展昭看看了站在下面的人,有扫了扫趴在房梁上的人,心中冷汗犹如九霄飞瀑。 文德殿主位上,坐着的,自然是赵祯。 而朝臣中当先一人,乃是两府宰执之首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章得象与吕夷简。章得象、吕夷简以下,分立着枢密使晏殊、枢密副使杜衍、御史中丞包拯。如今两府中真正执牛耳者,今日竟是悉数到齐。 而此时,五位宰执却都各个闭目养神,一脸气定神闲,却是在等着立于堂下的那个年轻官员快速翻阅着手中的三本札子。 枢密副使夏竦的《安边十策》。 知永兴军事范仲淹的《西疆御边策》。 陕西路经略安抚副使韩琦的《平寇九议》。 展昭看看堂下的年轻官员,随即目光上移,看向上面那位惬意的靠着房梁看热闹的江湖少侠,连气都叹不出来了。 云川与白玉堂,天知道上天到底有多么不开眼,竟让这两个人在开封这地界碰到一起。 纵使展昭一介武人,如今也能有无数个词形容二人。 一拍即合、惺惺相惜、相见恨晚、倾盖如故、臭味相投、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一丘之貉! 开封城驿馆门口,两个人姓名都没顾得上互通,就蹲在院子里,交流了从古至今历朝历代各种春宫图的珍本孤本善本,各州各府最有名的青楼楚馆,与各个曾去过的酒肆歌坊最漂亮的歌妓小倌。 滔滔不绝,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禁中派人传旨,召包拯与云川进宫,两人这才意犹未尽的作罢。 云川换了身官服便要进宫。谁知白玉堂见了,登时大异,一口咬定这满朝寡淡乏味无聊的君子士大夫竟然还能有如此风流不羁之辈,实在是非同寻常,非要坚持跟着溜进宫来见识见识这等人才不在江湖中驰骋,非进了朝堂,却到底是要干些什么。 展昭一边要护送包拯入宫,一边又要盯紧了云川不要惹事生非,哪还有力气去拦他?只能任他仗着轻功绝顶、竟是一路摸进了文德殿。幸得展昭身为御前都指挥副使,临时调走了侍卫,自己顶了班。 而此时,立在阶下的云川终于看完了最后一页,合上三本札子,交给了上前的王知安。 赵祯见云川看完了三位朝廷肱骨的策论,笑道:“云卿,你是朕的文武双探花,入仕之前就是曾亲身在西贼军中三进三出的边关宿将。你对这三份策议,有何见解?” 云川双眼骨碌碌的转了片刻,“敢问陛下,是想听真话呢?还是假话?” 赵祯被她一问,到更被这位不拘一格的臣子逗笑了,“假话真话,云卿尽可说来。” 云川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臣的假话,此三篇策论,旁征博引,字字珠玑,俱是自古以来兵家金玉良言、治军攘边不二法门。” “咳咳。”枢密使晏殊和枢副杜衍同时咳嗽了两声。 赵祯听到云川嘴里吐出和前日晏殊与杜衍一模一样的评价,不由挑眉,问道:“那卿的真话呢?” 云川双眉一挑,“通篇废话。” 晏殊:“咳咳。” 杜衍:“咳咳。” 章得象:“咳咳。” 吕夷简:“咳咳。” 包拯:“咳咳。” 展昭:“咳咳。” 房梁上的白玉堂:“哈哈!” 云川一挑眉,一副“早就知道”的笑意看向赵祯。 “咳咳。”赵祯连忙以咳嗽挽救已经爬上嘴上的笑意,“云卿不可妄言。云卿倒是说说,这三篇策论如何便是……呃,无用之论?” 云川几步上前,一手拿过王知安手上的第一本策论,“夏枢副的《安边十策》,第一策教习强弩以为奇兵;第二策羁縻属兑以为藩篱;第三策诏唃嘶啰父子并力破贼;第四策度地形险易远近、寨栅多少,军士勇怯,而增减屯兵;第五策诏诸路互相应救;第六策募土人为兵,州各一二千人,以代东兵;第七策增置弓手、壮丁、猎户以备城守;第八策并边小寨,毋积刍粮,贼攻急,则弃小寨入保大寨,以完兵力;第九策关中民坐累若过误者,许人入粟赎罪,铜一斤为粟五斗,以赡边计;第十策损并边冗兵、冗官及减骑军,以舒馈运。诸位,可对?” 见她当真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觉得她言语轻狂的两府宰执也不由暗自称道,却听她继续道:“这第一策、第七策回复就一句话:朝廷没钱。这第二策、第三册、第四策、第六策、第九策,朝廷西北各军各寨已经陆续使用多年,就不劳夏大人再原封不动的策议执行一遍了。这第五第八两策,俱是自古行军用兵最基本的路数,边关上一个陪戎校尉都清楚的很。至于这第十策……” 她话说至此,眼神近乎嘲笑的环视了殿上众人一周,“光这十年,我大宋的冗兵这一裁就裁了多少次了?十年之前,西北边军合计三十五万人。裁了十年,如今西北边军,裁出四十万人来。现在夏大人打算再裁出多少人来?四十五万还是五十万?” 晏殊:“咳咳。” 杜衍:“咳咳。” 章得象:“咳咳。” 吕夷简:“咳咳。” 包拯:“咳咳。” 展昭:“咳咳。” 房梁上的白玉堂:“哈哈!” “咳咳。”赵祯连忙以咳嗽来挽救大宋朝臣的体面,“云卿……”他说到一半,却发现云川这次字字尖锐但是字字见血,俱是诤谏良言,何尝是妄言?不由真心诚意道:“那云卿对于范卿的《西疆御边策》和韩卿的《平寇九议》,如何看法?” 云川于是抬手拿起王知安手中范仲淹的《西疆御边策》和韩琦的《平寇九议》,一手一本,左右掂量片刻,“范大人与韩大人的策议,可就比夏大人的实际多了。” 她一说至此处,殿上殿下几乎所有人,表面俱是声色不懂,但是暗中却都竖起了耳朵。须知此次范仲淹的策议与韩琦的策议针锋相对,策略全然不同,这也是导致如今两府合议了整整四五日,却都没有结果的原因:支持范仲淹的大臣与支持韩琦的大臣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争吵几乎到了白热化阶段,却谁也说服不了谁。 “韩大人洋洋洒洒九条策议三万余字,文章龙章凤姿逸兴抟飞,都是在论述一件事:反攻西夏以为防守。可是这本策论,陛下无论您是发给玉喉关的狄将军,还是雁门关的杨将军,或者干脆烧给地下的卢将军,大概全都无法执行此中策议。” “哦?云卿详细道来。”赵祯问道。 云川双眉挑的极高,“反攻西夏?怎么攻?攻击哪里?攻入多深?选取攻击目标的原则标准是什么?用谁人所部步军?谁人所部马军?以谁为帅?以谁为辅?深入敌境,粮草如何供给?援军如何分布?攻击到何种程度算是成功?损失掉多少兵力便需退兵?如今留在西夏境内的马步军还有多少?由谁统领?分布何处?以及,敢问韩大人自己是否清楚,我宋军有多少步军有长途作战能力?有多少马军有长途奔袭能力?有多少民夫壮丁有进入敌境的长途运送能力?不把这些说清楚,想要实行此策,陛下您大概就只能指望西军校尉以上的阶级军官各个皆有撒豆成兵腾云驾雾的能力了。” 晏殊:“咳咳。” 杜衍:“咳咳。” 章得象:“咳咳。” 吕夷简:“咳咳。” 包拯:“咳咳。” 展昭:“咳咳。” 房梁上的白玉堂:“哈哈!” “咳咳。”赵祯十分尽职的继续履行者一个仁君的本分来挽救肱股之臣的面子。 这回云川也不等赵祯在继续下去,挥了挥另一只手中范仲淹的《西疆御边策》, “范大人挥毫泼墨鞭辟入里,也是三万字有余,文章字字珠玑气势雄浑,都是在论述另一件事:坚壁清野严防死守。这本策论呢,陛下无论您是发给狄将军,杨将军,还是烧给卢将军,大概全都知道此中策议该如何执行,只是嘛……执行不了而已。” “坚壁清野严防死守,这又有何执行不了?”此时不仅赵祯,在场两府宰执都十分诧异。 “敢问陛下、从土门城向南,通往京兆府的道路,可行西夏铁鹞子重骑兵的道路,总共有多少条?其上关隘多少座?” 杜衍为人精细,这一事却是他特意关心过的,“总共五条,其上关隘城池共十一座。” 云川道:“杜大人所言,乃是官道。此外,尚有十一条山路与荒废古道,足可通行铁鹞子这一类的重骑兵。其左近扼守关隘共计二十座。总共合起来,便是十六条道路、三十一座关隘。以范大人的策议,我军需要在整个长达千里的宋夏边界驻军。李元昊是精于用兵之人,若我军坚壁清野据城死守,李元昊便是不动脑子,也知道只要他十万大军集中兵力猛攻我军方防线一点。到时候千里防线,每座关隘都要能抵抗得住西夏十万大军的猛攻。陛下、诸公,恕下官直言,云川在西军阵前戍边三载,有此战力的宋军,下官连半只都没见过。哪怕就是不考虑我军战力,以兵家常识,据守城池抵御十万大军,那么守城军至少四万士卒。三十一座关隘,那就是一百二十四万士卒。范大人这计策要想奏效,那朝廷还真要裁裁军,先把四十万西军裁成一百二十万再说。” 晏殊:“咳咳。” 杜衍:“咳咳。” 章得象:“咳咳。” 吕夷简:“咳咳。” 包拯:“咳咳。” 展昭:“咳咳。” 房梁上的白玉堂:“哈哈!” 赵祯这会还没咳嗽,云川立马补道:“哦,对了,范大人说打算守上多久以等待西军自去来着?两年?还是三年?陛下啊,一百二十万大军死守宋夏边境,连续三年处于战时待命,哪怕就是按最低标准供给,臣粗一估算,所需钱粮兵甲,也至少需要八万四千万贯。大宋去年的岁入多少来着?臣没记错的话,是一千一百万贯吧?臣翻遍范大人的策议,可没有半个字讨论,这八十年的朝廷岁入,要从哪里来啊?陛下,就是臣有点石成金的本事,这窟窿臣可也填不上,只怕满朝文武、皇室宗亲连带我大宋千万百姓一起当裤子,都当不出这许多钱来。” 这回一殿的两府宰执谁也不咳嗽了,倒是都本能的看向了自己的裤子。 “哦,对了,其实陛下与诸公无需担忧,以下官对于李元昊的了解,只怕我们这坚壁清野严防死守的架势还没拉开,他就直接调转前军,取道青唐城,横扫秦凤路啦!” 只道云川此言一出,殿中一片死寂无声。 青唐城位于吐蕃境内,紧邻秦凤,河西走廊于西夏军队而言,更是一马平川。 吐蕃素来于西夏有所交往,虽不甚深,但是若宋夏打起仗来,吐蕃显然是站在西夏一方的。 赵祯只这一思量,顿时背后便被冷汗浸湿。 好在云川确实没打算吓唬赵祯,当即继续道:“陛下,范大人与韩大人,俱是朝廷肱骨、家国柱石。论德行、论学问、论政绩、论风骨,论民心、随便任何一样,今日这殿上只怕没有哪位能望其项背。可是,两国交战孰胜孰负,所比的,不是德行、不是学问、不是政绩、不是风骨、不是民心。” “那比得却又是何事?”士大夫群中教养长大的赵祯问道。 云川双眉一扬,笑道:“禀陛下,这比得,是两军统兵主帅,谁能比谁更不要脸。” 晏殊:“…………” 杜衍:“…………” 章得象:“…………” 吕夷简:“…………” 包拯:“…………” 展昭:“…………” 房梁上的白玉堂:“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