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八情之所钟 开封府,后院花厅。 包拯将案头那整整摞得一尺多高的账册与书信,一一仔细翻阅。那里俱是枢密院副使夏竦在任洪州、黄州、青州三州知州之时修筑道桥路政之时,以家人亲信为遮掩,滥用知州权责,牟取暴利的证据。涉及的金额近三百万贯,贪墨数额之巨,令人触目惊心。 包拯看得仔细异常。整整半个时辰,这才抬起头来,看向站在厅中的展昭,将手上账册放下。 “展护卫。”包拯沉声道,“这便是那日你与云修撰趁夜潜入夏枢副府上,查找到的东西?” 展昭想起那夜云川砸在开封驿馆门口,洒落一地的春宫图,不由脸上一红,抬头见包拯与公孙策都正在看他,立时凝心静气,回道:“禀大人。那日属下与云大人只在夏大人府上的书房中,找到了最上面那本青州修建南阳桥的暗账。之后云大人忙于平夏事宜无暇分身,属下顺藤摸瓜,在夏大人的妻舅与其所名下的商号与钱庄之中,又查到了其他几本夏大人在洪州与黄州以家人亲信为名,以筑堤修路为名,动用府库公帑私下放贷的暗账与往来书信。” 包拯闻言缓缓点了点头,忽然问道:“那是云修撰要你将这些交给本府的?” 展昭摇头道:“并未。云修撰自从第一晚与属下从夏大人府上归来以后,就再未过问过此事。交给大人,是属下的决定。” 包拯沉思片刻,微微叹了口气,这才看向展昭,语重心长道:“展护卫,今日一早,官家召两府诸公入宫议事,你可知议的是何事?” 展昭道:“属下不知。” 包拯神色复杂的看着案上那一摞账册书信,同展昭道:“今日官家与两府诸公垂拱殿议事,商议此次出兵西夏的主帅人选。如今西北一路,于西事有所建言又有足够资历的,唯有夏、范、韩三位大人。两府之中,有人反对范大人为帅,有人反对韩大人为帅,唯有夏枢副,是唯一没有朝臣明确反对的。以本府看,无论官家如何裁夺,但两府最后能达成一致的主张,十之八九便是夏枢副为帅。此时若是本府以此案弹劾夏枢副,必然会直接影响此次出兵西夏的主帅人选。” 一旁公孙策看向展昭,询问道:“展护卫,可是云修撰对于夏大人为帅有什么想法?” 公孙策看得明白,云川此时已经忙得马不停蹄,却还深更半夜去做贼偷夏竦的家,必是想要阻止夏竦挂帅。 展昭皱眉思索的半晌,摇头道:“云修撰的确并未针对夏大人为帅有任何评论。真若细论,云修撰只同属下评价过,说夏大人为人是大奸大狡却若忠若厚,他日若执两府大柄,朝堂必难清明。” 展昭此言一出,包拯与公孙策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恍然一惊。 云川竟是在考虑他日平定西夏之后的两府格局! 如今晏殊、吕夷简、章得象等诸位宰相俱是年岁已高,而可以接替这一代宰执的朝廷重臣,诸如范仲淹、夏竦等人,却谁也不比谁有更多政绩。是以夏竦此次上书《安边十策》,所为的便是希望能为出兵西夏的主帅。这样一笔定国□□的功绩压上来,立刻便可保他今后在两府无可替代的地位。而云川却偏偏选在这个关键时刻,去挖夏竦的贪墨老底,其意不言而喻。 她这俨然是要彻底搬倒夏竦! 只要此次西征出兵之前将夏竦贬斥出京,待得来日无论是两府中谁人建功西疆,一升一降之间,只怕夏竦莫说摸到政事堂掌印,便是想回两府只怕都将无比艰难。 如今两府之中为了此次西征主帅之位争斗得明枪暗箭惨烈异常,而如今案上这一摞账册书信若是被上呈到赵祯与两府面前,将会引起多大的动荡混乱,不问可知。 公孙策捋须,眉头深皱,“夏枢副贪墨数额如此之巨,便是大人弹劾他,亦是理所应当。只是若是在此时这样的风口浪尖弹劾一位很可能被委任为西军主帅的枢密副使,其中艰险可想而知。” 展昭缓缓的点了点头,开口道:“公孙先生所言不错。属下查清这些证据以后,也踌躇良久。可最终还是在现在交给大人,是因为以属下浅见,夏枢副贪渎成性、诿过争功,如此为人若是为一军主帅,绝非我大宋几十万西军将士之福。” 包拯闻言面色沉肃,点头道:“展护卫所言不错!两军沙场之上,将士生死一线,绝不可有此等主帅!否则我西军几十万将士性命,西疆战局成败,都将危矣!云修撰再是才具不凡,资历终究浅薄,以此时两府情形,若是由云修撰上表弹劾夏枢副,只怕不但会引发两府诸公哗然,便是连云修撰自己怕也自身难保。但是……本府身为权御史中丞,监察百官乃是本职。若有本府上表弹劾,满朝文武便是官家,也决计无话可说。” “大人!” “大人!” 包拯抬手道:“公孙先生与展护卫不必再劝,本府心意已决。如今西夏入寇,本府位列两府,却是一届文官,不知兵事。权当尽份心意罢!” 话已至此,公孙策与展昭也便不再多言。 倒是包拯,此时却看向展昭,神色比方才温和许多,“展护卫此次,可愿去西疆?” 展昭一怔,却听包拯继续道:“今日宫中议事散后,种将军在文德殿外拦下了本府,却是问本府,愿不愿意让他的长子种诂来开封府。” “大人!”展昭微讶,随即想起种世衡的本意,不由心中一动,却终究缓缓摇头道:“大人。展昭虽是武人,却并不通晓兵事,展昭职责,在开封府,而不在西疆。” 包拯闻言,却是难得一笑,“熊飞,本府问的,并非你该不该去,而是想不想去。” 听得包拯竟是直接称呼他的表字,明白包拯这是在与他以私谊相叙,微微一顿,片刻才道:“大人,属下并非不想去,只是……” “并非不想去,那便是想了!”包拯笑道,“熊飞你跟在本府身边十余年,行事素来光明磊落、毫无私情,却不成想也有今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之时。” 包拯审案几十年,自己身边最爱重的后辈在想些什么,又如何能看不明白? 而展昭在昨日清晨,从云川房中披衣而出见公孙策时,便已想得清楚。 云川的身份如今包拯、公孙策、种世衡均已知晓,今后八贤王赵德芳也必会知晓。昔年的陈年旧怨一旦揭开,便是连赵祯也迟早知道云川的女儿身。云川于男女之防之上行事简直胆大包天、毫不顾忌,可他不能不替她顾忌。既然以她的行事,他与她二人之事必定难以瞒过旁人耳目,那便该由他将所有风言风语一律揽下。 她已受过上天加诸于她的太多不公,他不愿她再多受半分来自世间的臧否诟病。 如今听闻包拯直言道出他与云川之事,他当即一敛衣摆,向包拯拜倒在地,坦然言道:“大人,展昭确实与雁回有私。可所有过错,全系展昭一人之责。是展昭心猿意马、把持不住、私德不检,雁回她……她不过是一时糊涂……” “熊飞,”包拯一声长叹,“你为人如何,我与公孙先生如何能不清楚?你如今将所有为礼背德之事归咎己身,我与公孙先生,亦能明白你的苦心。可是……熊飞,雁回她,能明白你的苦心吗?” “…………”展昭倏然沉默。这种事上,云川那样的性子,又怎可能会体会明白他的苦心。他沉默良久,声音沉缓,“大人,此事实是怨不得雁回。她自小经历人伦惨变,这才无法同常人一般体味人心人情。展昭实在不忍逼她。” 包拯和公孙策同时讶异,两人只知云川自幼无父无母,由师门收养,却不知具体情由。包拯皱眉道:“何等人伦惨变竟至于斯?” 展昭如今想起,心中依旧不忍,顿了片刻,才道:“她的生身母曾在她师门中身居高位,与她生身父亲未有婚约便有了她。她的母亲本不想要她,她尚未出生之前,她的母亲就曾三次堕胎却都又失败,最终无奈生下她。她出生时便有难治之症,唯有她师门或可医治。但她的母亲明知如此,却依旧没有顾忌她的死活,将她送到了她父亲那里。而就在她到了她父亲府上的当夜,她的父亲与嫡母因为迫不得已的原因,曾亲手将她勒死。若非她师门长辈将其救下,当夜她便早已死了。她母亲没多久便身死殉职,而她则被她师门长辈接了回去。她从小便被告知了这些不堪身世,孤独一人长大,师门中人又多将其看作是她母亲的阴私不耻。她心中恨极她父母,是以从不愿叙人伦亲情。” 展昭隐瞒了云川父母的真实身份,尽量简单平淡道出此事,然而包拯和公孙策仍旧同时震惊。两人在开封府早就见多识广,却也从未听说过如此人伦惨变。一瞬间面面相觑,竟是两厢哑口无言。 整个花厅安静了近一盏茶的时分。 包拯这才怒不可遏,问道:“她生身父母是谁?便是自己子女,又如何能对一介甫出生的婴孩下手?!” 展昭缓缓摇头:“大人,这件事情,还当由雁回本人愿意同您讲才好。恕展昭不能越俎代庖,揭她疮疤。只是……她如此身世,展昭又怎忍怪她蔑视世间人伦人情?” 包拯与公孙策两人一时俱是沉默。 两人皆觉云川性格偏激尖锐、张狂轻佻,而此时看来,她这般身世还能有今日成就,已是她师门全力教导抚养了。 只是……包拯看向展昭。 他这个最看重的后辈,性情温和仁侠、君子端方,几乎便与云川的性情是全然相反的两个极端。若两人真在一起,只怕不仅难成正果,甚至终究会两败俱伤。 沉吟许久,包拯苦笑,“熊飞啊!若论才具,雁回确实乃是不世出的奇才,他日必为社稷肱骨之臣。你可曾想过,她如今已经是我大宋政事堂下执事,今后只怕也必是两府重臣。你可知,事情到了这一步,哪怕就是官家或是两府知道了她是女儿身,为了朝廷体面、江山社稷计,她这男装,也只能穿上一辈子。大宋的政事堂执事、两府之臣,就是死了,也得是七尺男儿身!” 展昭道:“展昭明白!我与雁回,只怕此生也无法光明正大的示于人前。然则展昭心中已当她是妻子,至于世间虚名,若是难求,也便罢了。” 包拯闻言,一声长叹:“熊飞,你这般可真值得么?” 展昭合目,语声沉缓:“情之所钟,身不由己。” --- 大宋宝元二年八月,大宋两府接连三十余次宰执合议,商讨平夏主帅人选。 中书门下吕夷简、章得象力保枢密副使夏竦为平夏主帅;而枢密使晏殊与枢密副使杜衍则力保知永兴军路事范仲淹为平夏主帅;同知枢密院事陈执中、兵部尚书吴裕、吏部尚书宋景德则推荐陕西安抚副使韩琦为帅;而三朝老臣,已经年过花甲的定国军节度使、太尉王德用,更是在垂拱殿上当堂咆哮,自请降为西军中军,誓要将李元昊亲手斩杀于延州城下。两府宰执们各执己见,昔日恩怨一并爆发,争斗瞬间白热化,文德殿上每日唇枪舌剑、沸反盈天,几乎血流成河。龙椅上的赵祯被喷的一头一脸口水之于,头疼的几乎找不到北。 而就在此时,权御史中丞包拯一纸弹章,弹劾枢密副使夏竦在任洪州、黄州、青州知州期间,私挪府库公帑放贷、贪墨南阳桥修建款项、私售盐场配额侵占盐税等七条大罪,涉案金额超过三百万贯,案情详实、证据确凿,令夏竦辩无可辩。 两府震惊,满朝哗然。 御史台与各路给事中闻风而动,一天之内弹劾夏竦的奏章几乎堆到了政事堂的房梁上! 皇帝赵祯大怒,文德殿上当着两府诸公之面怒斥夏竦,当殿罢夏竦枢密副使、参知政事,降为荆湖南路道州知州,即日出京。 赵祯愤怒之下从未有过的雷霆行事似乎此时终于让已经吵翻天的两府终于冷静下来。 八月廿九,陕西路安抚副使韩琦出人意料的亲自拜访知永兴军路事范仲淹,两人详谈一日一夜,第二日一早,两人联袂进宫请见皇帝赵祯。 文德殿上,韩琦竟是亲自保荐范仲淹为此次平夏主帅,自请为副以辅之。 尘埃落定。 如此重大国事,国朝以来竟是头一次,在一个月内就掐出了结果! 两府很傻眼! 赵祯很高兴! 满朝文武都不太适应! --- 展昭站在院中,环视着他刚刚买下来的院落。 院子不大不小,坐落在开封府府衙西侧,和开封府府衙的客房只有一墙之隔。 院子是个两进院落,后面则是个小巧花园。白墙青瓦,古意盎然。新进修葺过的房间轩敞明亮,阳光极好。而窗下芭蕉青翠欲滴,墙边的葡萄架更是缀满了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紫葡萄。前厢与后厢之间的院落颇为宽敞,回廊之间,有个极为小巧的六角花亭,就在西厢的书房之外。 展昭几乎能想见,云川在花亭之中持卷执笔,时而皱眉思索,时而眉开眼笑的模样。 草色翠碧、泥土芳香,秋日轻柔的阳光落在他肩上,仿佛便是那静好岁月。 他放下拎在手中的一只陶罐,那里张着一株刚刚扦插成活的十八学士,是他请托公孙策将一只折下来的十八学士花枝在陶罐之中扦插成活的。 这株茶花显然是被他养得极好,扦插不久便已然有两朵含苞待放。象牙白与胭脂红的花瓣交相辉映,美得动人心魄。 展昭将那陶罐放在六角凉亭之前,比量着到底是要移栽在哪个地方,才能令人在亭中将其看得更是清楚。 而就在此时,展昭却忽听得院外的巷子里,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被压得很低,“云小子,你有没有点谱,到底是不是他啊?” 正是白玉堂。 “啧啧,我怎么知道?看年纪倒是挺像,可是他脸上又没写着‘我是范雍’!”云川的声音也十分无奈。 “嘿?你不是朝廷命官吗?你们自己的吏部侍郎,你能不认得?”白玉堂的声音全是不耐烦的嘲笑。 “哎呀!朝廷命官这活儿我也没干多久,哪里认得吏部侍郎的脸?”云川吸了吸鼻子,“刚才咱两蹲在西华门外头的时候,我听到护送他出宫的禁军侍卫管他叫范大人,一早又听说今天皇帝在内东门小殿召见吏部侍郎范雍的。” 白玉堂那点可怜的耐心显然已经告罄,不耐烦道:“哎呀算了算了,管他呢,先打再说。反正这种朝廷命官多得是,也不差他一个。” 云川那点比白玉堂只少不多的耐心更是早就清空,“算了算了,打吧打吧,别打死就行。搞错了大不了明天再去套!朝中合起来能有几个侍郎?我就不信套不住那范雍!” “住手!”展昭厉声低喝。他心中额头瞬间冷汗如瀑,身形如电翻上墙头,但见云川与白玉堂二人面对面蹲在墙外空无一人的巷子的墙根下,手里各自拎着一根木棍,愁眉苦脸龇牙咧嘴。 而两个人正中,正是一个被麻袋套住、一闷棍敲晕过去的朝廷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