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9年3月10日,林则徐抵达广州。邓廷帧、怡良、豫堃、关天培等人已等候很久。
廷帧道:“舟车劳顿两月,林大人辛苦。嶰筠有失远迎。”
则徐道:“邓大人客气,南粤诸事,还望大人赐教。”
廷帧道:“惭愧之至,愿合力同心,誓除中国大患之源。”
则徐不忿,暗忖:“尔治粤四年,牙片毒物逐年倍增,廉颇老矣?还是别有隐情?”但客套还是要必须,“少穆愿与大人携手,誓除此毒物。”
怡良、天培曾是则徐下属,豫堃为则徐故交,相见自是亲切。人流尽头,一人正颔首,则徐道:“那不是我宣南诗社社友吗?”
张维屏赶紧迎上,道:“林大人,别来无恙。”
则徐怡然道:“一官无补苍生,不如归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南山大人,听松园内可自得?”
“大人说笑,子树惭愧。这,梁廷柟,”张维屏指指身旁一人,热情介绍道。
梁廷柟拱手,道:“见过林大人。”
则徐道:“章冉兄,南国名士,神交已久,今见,刮目相看。”
当日,林则徐下榻粤华书院,与梁廷柟、张维屏畅谈,收益颇多。梁廷柟将其所著《粤海关志、《英伦偶说、《耶稣教难入中国说、《和众国说、《粤道贡国说一并奉上。且道:“林公初至,集思广益,自可执而用之。近则条陈者多,而愈足以乱人耳目,此后但以夷情来者见之耳。”
则徐彻夜狂览,收益颇多。
入粤前,则徐已派人暗查,获17名商人、45名官员与牙片有染,已命邓廷帧查拿。
入粤第二日,则徐颁布五条禁烟令。一、吸食牙片者,务必两月戒除。二、举报吸食者,奖被告者全部家产。三、下级举报上级,确有此事者,升官进爵。四、非常时期,百姓大门务必永远敞开,以便兵士随时搜查。五、百姓、兵丁、学子、商人、出洋商船五户联保;无人敢保者,立即缉拿。
第三日,召集书院六百多名学子堂试,询问:“谁囤积牙片?谁走私牙片?谁包庇纵容?”试卷不具名,不记成绩。
诸学子踊跃发言,矛头竟指向了水师副督韩肇庆及两广总督邓廷帧。
有人作诗曰:“禹域虽广地却贫,邓公仗钺东海缤。终日纵吏勤网捕,不分良莠皆成擒。名为圣主除秕政,实为聚敛肥私门。行看罂粟禁绝日,天网恢恢早及君。
查获水师副督韩肇庆的确徇私枉法,按律当斩。”
邓廷帧心事重重,私会林则徐,道:“少穆兄,事以至此,嶰筠只能忠言实告。牙片毒物,百年侵浸,谁能独善其身?况前年弛禁言论,危害更深,嶰筠亦置身其中;脱不得的干系,恐亦随韩去。可残躯即成灰烬,亦不可能掩此即成之罪责。唯撼正值民窘国困之际,再不能尽绵延薄力,实愧实愧!毒物肆虐,深深不见其底;吏糜兵烂,浊浊掩映日月。纷杂诸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望大人以千钧为重,不为屑小蒙蔽慧眼。卑职愿以项上愚首,担尽一切罪责。只希芸芸众生,能过且过;众生齐向,反手覆云,安不戮力同心?”
则徐气不打一处来,道:“邓大人,微言大义乎?”
听此言,邓廷帧知已躲不过一劫,心肝俱颤,大汗淋漓。
则徐暗思:“韩肇庆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可若杀之,邓、关二人做何处理?邓之保荐、关之失察,均应被责。二人若陷,粤地官场,势必人心惶惶。禁绝牙片事宜,谁再尽心尽力?巡抚怡良,上任年余;人情世故,尚在磨砺。此行最迫切的是禁烟而非肃贪;如此,只能而已了。”于是,则徐道:“既知其意,毋自欺也。嶰筠兄不必万念俱灰,韩肇庆一时深陷魔障,大人发落便是。”
廷帧喜,跪谢。
则徐赶紧搀扶道:“嶰筠兄,万万不可,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一念之差,谁不犯错;古人尚有朝闻道夕死足矣。嶰筠兄,牙片务必禁绝。今已去七日,仅获万两毒物,收效甚微,少穆万分着急。请问嶰筠兄有何良策?”
廷帧刚从万丈深渊里爬回,立有士为救己者死的雄心,急促道:“大人勿急,粤之牙片,一目了然。小民区区无几,吏官只是火中取粟,囤积者非夷人莫属,十三行为总周转地,行商个个有隙。”
则徐拍手称快,道:“嶰筠兄,相见略同。我已派人暗探十三行久矣,明儿个立即禁止所有夷人离开广州;投石问路,先找行商计较!”
1839年3月18日,则徐传召行商伍绍荣等,道:“尔等务必督促夷商,三日内交出所有牙片,并签具结书,保证以后永不夹带牙片;否则,一经查出,货尽没官,人即正法。”
伍绍荣虽忧心忡忡,但还是很尽责地把钦差大人的意旨晓喻夷商。夷人顿时群扰纷攘。
颠地极气愤,道:“why,why!货物是我等私产,在我大英帝国,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只要夹带那么一点点牙片,所有货物都要统统没收!荒唐!人即正法,更荒唐之至!我们即便被处死,也必须由我们的法院和陪审团来定夺,我们生命之火不会随那钦差的一句话而无妄地熄灭。”
马地臣道:“有买才有卖,这是最基本的供求关系。诸位,请永远记住!这牙片,我们不是第一个贩卖给清国民众的商人,但也不是最后一个。何也?如果清国民众还是那么的痴迷,清国官吏还是那么的贪婪;我敢说,这牙片永远都不会禁绝。诸位不要怕,我倒要看看这新来的钦差能玩出什么花样?”
伍绍荣道:“诸位先生,请容我解释。这里是吾之上国,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理由合适、时机恰当,随时随地可以‘货尽没官,人即正法’。而钦差大臣是吾大皇帝特派专员,只手遮天,有先斩后奏之特权。其一言以下,我等行商即可倾家荡产、满们抄斩。先生们,这里不是您之帝国;为我等计,交出牙片,具结了吧!”
颠地道:“先生们勿燥,请问,我们是怎样顺顺当当贸易百年的?前车有鉴,我们为什么不顺辙而行?不就是又要吐几个钱嘛。”
伍绍荣还要再言,夷商们早已不耐烦,要其赶快问询消灾钱数,他们好集资拼凑等等。
伍绍荣无奈,只得进见邓廷帧。
邓廷帧道:“紫垣,此极不可。你可知吾皇八次召见林大人,为的就是彻底根绝这毒物。林大人也的确铁面无私;紫垣,勿有非分之想。”
伍绍荣道:“韩肇庆才仅仅被革职。”
邓廷帧怒道:“韩若被诛,我、关天培以及整个粤地官场都脱不了干系!那牙片谁人来除?紫垣,念我们相识一场,我再说一句,再不要有非分之想!好好配合钦差大人,多多散些浮财,我好保你身家性命
伍绍荣道:“邓大人,伍家从没贩卖过牙片!”
邓廷帧拍案而起,“尔若贩卖,早已倾家荡产满门抄斩!我话已了!请勿再言!”
伍绍荣默然而回,再召夷商,细说款曲。而夷商还是纷纷攘攘,论争不休。一晃,三日光阴已逝。
3月21日,林则徐在钦差大臣行辕传唤伍绍荣、卢继光、吴天垣等。
伍绍荣一抬头,吓一跳。钦差、总督、巡抚正襟危坐,这分明是三堂会审。
林则徐道:“伍绍荣,三天期限已过,牙片呢?”
伍绍荣赶紧跪拜,道:“启禀大人,卑职已与夷人说明利害,夷人亦诚惶诚恐。虽再三督促,可口舌之虚,终敌不住夷人委蛇之实。牙片买卖,已近百年;根深蒂固,实难撼移;卑职惭愧。望大人恕罪。”
林则徐一拍惊堂木,厉声道:“查所有夷船进口,皆经尔等结称并无携带牙片,是以准令开舱进口,并未驳回一船。今牙片如此充斥,毒流天下,而尔等犹混行出结,皆谓来船并无夹带,岂非梦呓!若谓所带牙片早卸在零丁洋之泵船,而尔等所保其无夹带,是指进口之船而言,实则掩耳盗铃,预存推卸地步,其居心更不可问。乃十余年来,无不写会单之银铺,无不通窑口之马占,无不串合快艇之行丁工役,并有写书之字馆、持单之揽头,朝夕上下夷楼,无人过问。银洋大抬小负,昼则公然入馆,夜则护送下船,尔等岂能诿于不闻不见,乃相约匿不举发,谓非暗立股份,其谁信之!伍绍荣,圣上委托尔十三行与夷人交涉所有事宜,本钦差更将宣谕大事托付与你,尔却如此敷衍了事。你可知罪?”
伍绍荣惶恐,道:“卑职知罪。”
“你可知什么罪?”怡良入粤不久,未深渗其中,更肆无忌惮,“查顿、颠地、马地臣等本是牙片巨贾,尔却与此种人等迎来送往。你,勾结夷人、卖国求荣!”
伍绍荣知“勾结夷人卖国求荣”罪名滔天,赶紧道:“钦差大人、总督大人、巡抚大人明鉴,夷船入港,先由水师盘验,再去海关报备,最后才由十三行买进卖出。夷船出港,必先领取下海标牌,再由水师检验方可。夷船进出之事宜,十三行所涉寥寥。与夷人交涉,是十三行职责所为,不为勾结;无半点牙片买卖,何来卖国?”
林则徐粲然一笑,“这样说来,你伍绍荣还是个好行商。”
伍绍荣怎么觉都觉的钦差大人的笑是那么的瘆人,心肝突地一颤。
林则徐继续道:“既是好行商,可敢具结?”
伍绍荣怎敢具结,唯诺道:“这这这——可可可——”
林则徐厉声道:“尔等糗事我岂不知。既不敢具结,来人,枷锁伺候!”
众行商亦不敢具结,个个都被卡了枷锁。
伍绍荣忽记起廷帧规劝过的话,赶紧跪拜求饶,誓以家资保命。众行商亦随。
林则徐道:“若牙片一日不绝,本大臣一日不回,势与此事相始终,断无终止之理。伍绍荣,卢继光等,务必再劝夷人,速交牙片;将功赎罪,此机莫失。夷商,如再不呈交,明天十点本钦差将亲到十三行公所,措办一切。审讯夷商,正法一、二。现在,传本钦差令,立即包围十三行。”
众夷商见到伍绍荣等项上木枷,个个都错愕惊诧,有人甚至想拿斧头劈开那枷锁。
伍绍荣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上有钦差大臣关防印鉴,毁坏会导致更大的祸患。恳求诸位先生,交出牙片具结了吧。否则我等就会人头落地满门抄斩。”说着双膝一曲,又已下跪。
“人生而自由平等,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一美利坚商人赶紧搀扶绍荣,道,“诸位,牙片,的确是害人之物。我等均谨小慎微、禁用慎用。清国民众却趋之若鹜、迷惑其中。既知其害,我们不应再助纣为虐。本人决定,不再发这不义之财,无偿交出货中夹带之十箱牙片。以助伍绍荣先生。”
早年间,伍绍荣父亲伍秉鉴曾无偿资助一落魄美商。美利坚人深赞其德。
一人始,众人随,半天时间,已筹得1037箱牙片。
第二天一早,伍绍荣将千箱牙片上缴。
林则徐道:“诸位,难为你们了。来人,速传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