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客书。
秦王亲笔。
内容如下:逐六国客出秦。
理由是:间人祸国。
电闪雷鸣的国书下发,直接让所有老秦人振聋发聩的昏昏然不知所以。
就连昌平君芈启握着这张冷冰冰的羊皮卷,再看向上面汪洋恣肆的大字时,脸色也是遏制不住的变色。
众人只觉他这表情奇怪。
但也没往里想。
“驱逐六国所有的外邦之士,朝堂之上商榷都没商榷一声,就这么下发文书赶人?这么大的事,如此一意孤行,秦王他难道真的疯了?”
“不过也好。”
“那些乌泱泱的外人一走,咱们老秦人关起门来做自己的客人,还管谁说三道四,他娘娘的个腿,这些狗崽子,憋屈死老子了。”
“好!正中下怀!哈哈哈哈。秦王果真是个识时务的。”
众多宗亲有忧愁,也有欢欣不能自抑的。
有个笑得眉不见眼的胖宗亲就撇着外八字一摆一摆的走到皱眉头的芈启身边。
“昌平君,逐了六国客,秦国庙堂自然恢复清明,秦王公正,这是好事,免得诺大个秦国还让那些阴谋间人得逞,届时让我们这些嬴氏血亲,百年之后,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你要面对列祖列宗?”
另一人道。
胖子激激昂:“这天下谁人不知,秦国都是这些外人乱起来的,若是被这些奸诈之人横挑干净,怕是我等切腹自尽不能谢罪,乱党一走,这是上天在助秦国。”
他又腆着脸对芈启讨笑,“也在助昌平君您,官运亨通,宏图大展。”
芈启没反应。
“唰”的下。
身边那个刚毅的老秦人猛地抽出身上的匕首,压在他那见不着脖子的头下:
“阿谀奉承,尽显口舌滑头!嬴氏部族能够走到今日,你天真的以为光靠的是先人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吗?”
“那,靠的,靠的是什么?”
胖子被这么一出,吓得忍不住的咽吐沫。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靠的是先人的变法图存,招贤纳士,历代雄主励精图治,沉淀百年才有如今他国不敢侵犯的地位,蠢货。”
那人是公子婴的父亲,一身正义凛然。
言罢直接抬脚踹了胖子一脚阔步走了出去。
胖子被踹,头上的官帽都险些掉下来,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挨疼也不敢吭声。
这道话如惊雷闪电,将这群被权势蒙蔽双眼的老总亲炸醒个七七八八。
秦王一道逐客书,就直接将老秦氏从幕后推手架在火堆上面炙烤。
一国不怕外战连绵,怕的就是内乱不止。
种种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例如魏国逼走了张仪商鞅两个大才,后来的张仪出任秦国国相,用他的合众连横奇迹般的化开了六国围堵秦国的危机。
还有,这位刚正不阿的卫国人,用他的思想主张,用他的奖励耕战让秦国富前所未有的国富兵强,当时的秦国穷啊,穷到国君连肉都吃不上。
现如今,秦国驱逐外客,竟在退走这些自取灭亡的老路。
芈启也阴沉着脸,“砰”的下砸在廊柱上,活生生的砸出一个凹槽。
嬴政啊,嬴政。
你究竟是昏聩无能,还是棋高一筹。
周围的宗亲们是识大体的。
他们或许都或多或少的藏着私心,但是都是同气连枝共同为秦的嬴氏,仔细想想后果,让他们清醒了七八分:
“昌平君,要不还是算了,外人当家就当家,只要这个家当得好,管他谁主事,我们现在就去劝君上收回成命,就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收回成命?”
芈启破罐子破摔的转头,“说外客间人的是你们,现在外客逐出了叫君上收回成命的,又是你们,到时候秦王这么看待我们,秦人怎么看待我们?出尔反尔反复无常,目光短浅不计长远,一群子庸庸碌才,庙堂上,还有我们的地位吗?”
“可是昌平君,我等自认实在比不过张仪这位连横之相,还要商鞅中兴功臣,那般的大出之才啊...”
“我们老了,担不起的。”
芈启道:“担不起担得起,你们得争。”
“啊这…”
“怎么争?”
“现如今大争之世,张仪商鞅这样的人才亘古难出,你们或许比不上张仪商鞅,还怕比不过吕不韦李斯这等贱民,你们不仅要争,还要争的头破血流,争出秦人的傲骨来。”
众宗亲胸口心里突突的跳:“可是...话虽这么说。”
话说的好听,他们做不到啊。
外邦走了后,一大摊子就得撂给他们,一国事务,何其繁杂,他们无甚经验,想想都无从下手。
“唉。”
他们这下开始感到后悔起来。
早知道,就不逼秦王了,
这一逼都把自己逼到风口浪尖上。
芈启将他们的表情收在眼里,眼脸一动,负手道:“自周天子削亡以来,礼崩乐坏,瓦釜雷鸣,百川沸腾,山冢萃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天下雄才霸主,辈出不穷,秦国历经五百年,短短五百年,却含了五百年的心酸血泪。”
“经历了五百年的铁骨峥嵘,试问秦国的山源上,哪一寸哪一厘埋的不是我们先祖的骸骨,现如今秦国即将东出,六国臣服之际,你们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摇头摆尾的外邦,踩在你们头上,吸干先祖的心血吗?”
“…”
寂然。
芈启一字一句的又道:“秦国的庙堂,可以有外邦,但不能没有秦人,你们要是扫却阴霾,披荆斩浪,就得掌握更多的权利,日后,有了秦人的爱戴,才会为你们筑上更高的梯台。”
这位楚国贵族,秦国的亲眷一向是粗犷和风度并存,很少能说出此等激昂的演讲。
现在外邦离去,诺大个秦国,只剩下他们这些世族元老。
烂摊子要收拾,不能畏缩,也更不能骨肉相残,他们应该同气连枝,扛起重任。
相互目询间,那种迷茫困惑变成坚韧信笃。
他们相互抱拳道:“昌平君言之有理,现在磨难当前,我们又岂是无能退缩之辈。”
“对,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三言两语间,就已经将老秦人骨子里的血性挑拨起来。
要不都说秦人大多刚毅执拗,碰到什么事情非要磕的头破血流也正是因为这种性子。
这支游走在西北部边陲,袒露胸脯随时迎接戎狄利刃的部族才能得以存活延续下来。
但勇猛有余,底蕴不足。
这种底蕴体现在秦风之上,秦文化之上。
秦风都是古朴粗犷的,咸阳老百姓大也都是大大咧咧,只顾埋着头在田地里苦干。
播种,收割,屯粮,娶媳妇,下崽,下崽,下崽...
再下崽。
要不就是关着门做自己生意,务实敦厚到从不肯多占人一分便宜,有什么就说什么,管你觉得中不中听,是以五百年来,六国居贾层出不穷,秦国却从未出过一位大商。
且奇怪的是,孔子墨子荀子这种圣人,儒家道家法家秦国也都没有孕育出一个。
哪怕玩个擦边也好啊。
擦边,就算擦边的也没有。
听着是挺失败,不过老秦人也从不在意这些事。
反正秦国呆在最边陲,除了和义渠戎狄之类的打打战,也真没有什么好称赞的盛名。
反正他们也不跟六国玩。
可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六国合纵要啃掉秦国这片贫瘠的土地,实在是欺人太甚。
秦国这下再也站不住了,国君大臣开始焦头烂额的广出良策,后来有了张仪连横的事情。
这一连横,直接开启了战国邦交的先河,也让列国重新审视起秦国来。
陆陆续续有几个名士踏入秦国的国土,不过评价却不太好。
秦人,野人也。
茹毛饮血,陋习顽化,粗鄙不堪,秦滩,寸草不生,鸟不拉稀之地。
妈了个蛋,骂人也不是这么个骂法。
秦人怒了:“...你奶奶个#$&*@^&&*!”
这种外来人一进来就蹬鼻子上脸的,仗着自己肚子里喝了几口墨就老显摆。
秦人团结,一听就怒了,见这些鸟人见一个就揍一次,先揍舒坦了再说。
可想而知,秦国的名声更恶臭了。
后来商鞅的莅临,秦国走上了重农抑商的大道,秦人觉得以后的日子有奔头,下地给以饱腹,杀敌可以加官。
谁不干,谁爱干不干。
脑子都被馿给踢了的玩意才不干。
一直到后面,秦人都兢兢业业的守着一亩三分地,农具在地里都抡冒烟了,见敌如见一堆金子,拼杀起来那都不要命。
可让秦国老百姓下地种田,上阵杀敌可成,咬文嚼字,那还是别凑合了,压根就凑合不上。
是以外邦嗡嗡的一走,众宗亲连跳三级五级之后,下边的连个管事的都没有。
军队懒懒散散,匪道蠢蠢欲动。
秦国的铁律难以维护,百姓的安危更是成为迫在眉睫之事。
众宗亲先是干嚼了顿酒席,庆天庆地祭拜先祖。
保佑保佑,列祖列宗保佑。
等坐在不属于自己的位置后,先不说难以适应,别说事务交接,就连个章程都没有个人告诉,这才坐了短短三天,就已经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下面来报一事:“李斯有私卫。”
“什么,他有私卫,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新上任的廷尉扶了扶官帽,慷慨激昂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