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虽无寒雪纷飞,犹有冷风刺骨。
皇城之西,神虎门北,陵云台之上。阔别已久的君臣此刻正俯瞰着锦绣江山。
注一:《世说新语中记载,陵云台最早建于魏文帝黄初二年。】
皇帝曹丕眺望着皇城之外的山水、民居,还有不远处繁华的金市,似乎志得意满,又似欲言又止。
地位早已一落千丈的老臣于禁随立身后,眼中满是沧桑。
“于将军......”曹丕竟直接称尊称于禁为将军,似乎他已经忘记了这位先王旧将,是一个投敌辱国之人。
他并未回头,而是轻声说道:
“你还记得吗,朕儿时八岁那年,想要学骑马,可就是爬不上去,当时还是于将军抱着我上了马......”
“陛下......”于禁闻言,当下百感交集,竟是涕泗横流,伏倒在地。
“于将军何必多礼,快起来吧。”曹丕扶起白发苍苍,面容憔悴的于禁,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将军可知,你我二人脚下这陵云台,是如何建成的吗?”
“请陛下赐教。”
于禁低首,只是静静的听着帝王讲述着。
“陵云台,在建造之前,先有能工巧匠,称量四方所用木材之重,使其分毫不差,无有所异,这才镶嵌搭建而成,高台之上常有微风,而这高台竟也时时随风摇动,但是却终究不会倒塌,于卿可知为何缘故?”
“罪臣请陛下赐教。”于禁继续颔首静听,虽然他早已心累无比,但是却永远不得不揣度君心,不得不小心翼翼。
“高台危而不倒,皆是四方之木合力相持之故。高台犹如江山,时时便有坍塌之险,因此便需如同爱卿一般的良木来支撑啊。”
曹丕踌躇满志,朗声如是说。
“陛下......”于禁听了这番话,哽咽感动,拜伏在地:“罪臣乃是一败军辱国之人,有何德何能,竟承蒙曹氏世代如此厚恩!”
“于卿请起,古时曾有秦穆公大将孟明视、晋国大将荀林父,都曾遭遇惨败,但其气未馁,遇挫而勇,皆创下不世功业,名垂后世,于卿又为何不能成为我大魏的孟明视、荀林父呢?老将军多年在吴,今复为白身,实在辱没将军昔日功业,今拜于卿为安远将军,望将军勉励之!”
于禁闻言,涕泪横流,跪拜于地。
曹丕躬身扶起于禁,继续说道:“听闻此番刘备征吴,正与吴侯相持不下,而吴侯又有与我大魏结好之心,因此朕想派遣一名使臣前往江东,促成盟好。于卿既常年身处东吴,自然是合适的人选,不知可否愿往呢?”注二:《三国志·魏书九:“帝引见禁,须发皓白,形容憔悴,泣涕顿首。帝慰谕以荀林父、孟明视故事......欲遣使吴,先令北诣邺谒高陵。】
“既然陛下有命,禁自当百死不辞,不过,罪臣临行之前,有一请求,还望陛下恩准。”于禁叩首于地,顿首言道。
“哦?”曹丕龙目微眯,沉声问道:“不知爱卿有何请求?”
于禁再次顿首,颤声说道:“罪臣想,前去邺郡高陵,在先王面前谢罪,祭拜先王。”
“于将军与先王,相知相交三十余载,的确是该去看看先王了。”帝王的面上,此刻静如平湖,毫无表情,他点了点头道:“朕,准了。”
“罪臣,谢陛下隆恩,罪臣叩谢陛下!”
须发皓白的于禁重重的顿首于地,似有惭恚,似有激动,似有释然。
——
于禁离开凌云台后,曹丕仍未离开。
这并不是为了看风景。他在此处约了几位心腹来商议大事,也是为了给侍中刘晔证明一件事情。
想到此处,曹丕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不多时,御史中丞司马懿、侍中刘晔、鲍勋,以及尚书令陈群、尚书仆射邢颙、尚书杜袭,河南尹司马芝、光禄勋和洽、大鸿胪崔林、少府常林、散骑侍郎裴潜、王象、卞兰、荀纬等人皆到了凌云台。
“臣等参见陛下!”
“众卿不必多礼。”
曹丕看起来气色上佳,他取出了自己心目中的头号异姓王重臣,大魏吴王孙权自江东送来的一份奏表。
“众卿,都看看这个。”
司马懿接过此信,与陈群一同先看了起来,只见信中说道:
“皇帝陛下:臣吴王权言,刘备支党四万人,马千匹,出秭归,请往扫扑,以克捷为效。”
不多时,群臣皆已传看完毕。
“子扬刘晔】,以为如何?”
曹丕笑问刘晔道。
刘晔微微一笑,他明白,陛下这是在敲打自己,之前曾经劝阻加封孙权一事。
刘晔毕竟是臣,且是一个懂得揣测上意的臣子,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陛下洪福齐天,吴王既已上表请讨贼寇,陛下自当答复之,以嘉其心。”
曹丕此刻心情大好,他笑道:“子扬言之有理。卞兰,帮朕写一封回信给孙权,就说:“昔隗嚣之弊,祸发栒邑,子阳之禽,变起扞关,将军其亢厉威武,勉蹈奇功,以称吾意。”,另外,再让中书省拟一份诏令,就说,以荆、扬、江表八郡为荆州,以吴王孙权兼领荆州牧;荆州江北诸郡为郢州,以故荆州牧征南大将军、昌陵乡侯夏侯尚,为郢州牧。”
“唯!”
散骑常侍卞兰接了口诏,立即便着手准备去了。
曹丕又笑道:“朕听说,刘备此番东下,与吴王交战,树栅连营七百馀里。以朕之见,备不晓兵矣,岂有七百里营可以拒敌者乎!‘苞原隰险阻而为军者为敌所禽’,此兵忌也。刘备,必败无疑!”
“陛下圣明!”
群臣一揖而拜。
——
北郊,尚未散尽的寒意,随着春风,吹入长亭。
于圭为父亲添着温酒,似乎是不愿过早的说出临行前的告别,父子两人就这样,举樽沉默了好一会儿。
“圭儿,时辰不早了,饮下这樽酒,为父便要启程了......”于禁微微一笑,一仰头,便将樽中酒一饮而尽。
“父亲......”于圭顿了顿,却没有再说什么,他笑了笑,举起酒樽,也是一饮而尽。过了一会,于圭也是微微一笑,他轻轻放下酒樽,朝父亲行了一礼:“保重......”
“好。”于禁置下酒樽,便起身离席,就如同于圭儿时送父亲远征一般,于禁这一次,依然没有再回头。于圭就这样,目送着父亲年迈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北方的微风之中。
往日,总是祈求父亲凯旋,而今日,于圭却只愿父亲一路平安,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奢望。
于禁并没有让随行的扈从一并北上,而是自己独自一人,信马由缰。
他太想好好的看看这片锦绣江山了。这是他伴随先王、与兄弟们一同一戈一矛、一刀一剑打拼出来的锦绣江山啊。
一路上,他看着那曾经伴随着先王踏平的江山,看到了战火平息的祥和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