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爽长叹一声,掷剑于地道:
“桓公,孤已经想清楚了,明日不起兵了,情愿弃官入城,为一富家翁足矣!”
桓范听了曹爽的这话,顿时慌了神,他见曹羲也在帐中,知道曹羲一向恬静柔和、头脑清晰,可能会听从自己的建议,所以他立即劝曹羲道:
“安乡侯,如今形势如此危急,君侯何故如此无畏无觉?君侯麾下别营近在阙南,呼召如意,君侯当速速调兵遣将,即便不南下许昌,我等自可与太傅对峙于洛水,怎可弃军入城而求死耶?”
一心念着卫鸢和良辰母女的曹羲此刻面对气急败坏的桓范,只是苦笑,并无回应,过了一会儿后,他才摇了摇头道:
“羲意已决,明日自当随兄长入城,桓公勿复多言。”
桓范闻言,心中恍惧不已,十分后悔出城襄助曹爽的他心理早已崩溃,此刻竟然老泪纵横,他不顾形象,走出大帐后竟直接嚎啕大哭起来:
“曹子丹良人耳,以智谋自矜!今生汝兄弟二人,真豚犊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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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寒,大雪,冷风如刀,割的行人肌肤生疼。
曹爽穿戴整齐后,来到天子行营,此刻的他反倒没有先前那般惶遽,反而变得平静了不少,他跪地向皇帝曹芳请罪道:
“臣如今大失人心,司马太傅将兵伐罪,还请陛下下诏,削去臣大将军之位,而后臣随陛下入城!”
曹芳在帐内闻言大惊,他急忙跑出大帐,一面搀扶着跪在雪地中泪流满面的曹爽,一面安慰他道:
“叔父何故如此,快快请起!”
“请陛下下诏,惟其如此,陛下才可免祸,这是臣......能为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曹爽此刻心悲不已,痛哭流涕,不止的顿地叩首,使得他那满头黑发沾上了皑皑的白雪。
曹芳见状,知道曹爽已然没有了斗志,不可强求,心中同样悲伤难抑的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年轻帝王的心中此刻泛起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失望。
看来自己终此一世,再也摆脱不了司马家的阴影了……
君臣二人在雪中抱头痛哭了一场后,曹芳终于还是下诏削去了曹爽大将军的职位,曹爽来到前营,接见了许允、陈泰二人,并准备将大将军印绶交付与他们。
这时,曹爽身旁的主簿杨综一把扯住了大将军印上的紫色绶带,悲切的大哭道:
“大将军,今日当真要舍兵权自缚入城么,若如此,我等也终将不免东市受戮也!”
曹爽见了杨综的模样,闭上了双眼,流泪说道:
“昔年光武皇帝也曾指洛水为誓,连杀父仇人也都宽恕了,我与太傅并无私仇,料太傅必不失信于我,初伯杨综之字』,快撒手!”
一番争抢之后,曹爽终于还是将大将军印绶付予了许、陈二人,二人得了大将军印绶,立即辞别了曹爽,策马入城向司马懿复命去了。
曹爽抹去泪水,揽辔上马,对麾下众兄弟以及幕僚下令道:
“护送陛下入城!”
“大将军!”
此刻已经心理崩溃的桓范再次翻身下了马,跪在曹爽马前痛哭失声了起来,他边哭边劝解道:
“大将军,如入洛阳,我等都必死无疑,到时就算大将军想做个田舍翁,也无法如愿呐!”
“桓公,让开吧……”
曹爽见桓范不肯让路,于是直接绕过了他,策着‘惊蕃骊’径直朝着宣阳门而去了。
曹爽一行到了洛水北岸浮桥之时,司马懿也正好传来了将令,叫曹爽兄弟数人且回武安侯曹府私宅;其余众幕僚,全都被暂时交付于廷尉处,听候敕旨发落。
桓范至浮桥边时,司马懿正好立于马上俯视着桓范,此刻司马懿宛若审视犯人一般冷漠的打量着面如死灰的桓范,桓范此刻惶遽不已,下了马跪在了司马懿面前,司马懿见状,心中得意不已,他抬手直接以马鞭指着桓范,大声喝道:
“桓大夫,何故如此啊?”
桓范知道自己已然难逃一死,只是低头不语,他翻起身后,就这样宛若一具行尸走肉一般缓缓的入城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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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驼陌畔,武安侯府。
当卫鸢见到夫君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眼帘中时,她心中顿时既喜且悲。
喜的是丈夫对自己的忠贞不渝,他竟果真愿意为了自己而舍军入城,陷身险地。
悲的是自己夫妻二人历经坎坷好不容易在一起,如今却有可能要遭逢大难了。
曹羲见到妻子后,心中同样又悲又喜,眼眶中的泪水顿时止不住的宛若决堤江河一般流了下来,二人顿时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鸢儿,对不起,是夫君连累了你了……”
“此生能与夫君相伴,三生有幸,鸢不敢言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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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凌晨卯时初刻,正是长夜深沉的时候。
昌陵侯府。
“顾爷爷,您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我要去找良辰妹妹他们,顾爷爷!”
“嗵嗵嗵!”
被关在东堂麟趾轩屋内的昌陵侯世子夏侯明月,此刻正疯狂的拍打着被玄甲卫用木板钉死的门窗。
已经在麟趾轩院内屋廊下等候了大半夜的老人顾霆,依旧没有等来鲁仲雄的消息,此刻他的心中忐忑不安,一方面怕鲁仲雄一行不慎被司马家的卫兵抓住而牵连到整个夏侯府,另一方面他也十分担心鲁仲雄的安危。
就这样,精神疲惫的老人终于在明月的呼喊声和廊外的风雪声中沉沉睡去了。
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恍惚中他梦见老主人悼侯爷夏侯尚和他一块把酒言欢的日子,那时候,主人夏侯玄才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就好像如今明月这般年纪。
那些年,他还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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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爽兄弟几人回到邵陵侯府之后,立即便有护军营的甲士用灌了铅的大锁将府门锁了起来。
这个危险的信号让曹爽兄弟一行人感到十分的惶恐。
不仅如此,司马懿还安排了八百禁军围守住了曹宅,密切的监视起了曹爽兄弟的一举一动。
这相当于是直接断绝了邵陵侯府中与外界的联系,同时也断了府中的米油粮柴。
没过几日,府中不出意外的乏粮了,但司马懿好像并没有给他们送粮食的迹象。
顾霆好几次悄悄派人往院墙中扔粟米,可却全都被护军营的人给扣了下来。
府中后园,曹爽与曹羲兄弟二人正互相枕藉,躺在后园内的鹡鸰亭下。
“三弟,你说,咱们兄弟真的要命丧府中了么……”
曹羲看了看大哥那因过度忧虑而变得消瘦起来的脸颊,不由得宽慰曹爽道:
“如今家中乏粮,咱们可作书与司马太傅,明言借粮。如司马太傅肯以粮相借,想必应无相害之心。”
“三弟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腹中饥饿的曹爽望着鹡鸰亭内雕梁画栋上的鹡鸰鸟图样,吞了吞口水,点了点头。
曹羲心中明白,看如今的形势,自己兄弟实则无论如何都已经在劫难逃了,但他为了不让大哥操无用的心,并没有点破这一点。
“既然如此,弟这便去作书信,好寄去太傅府……”
“三弟,大哥让你代笔写了十年的文书奏折,你辛苦了,如今这封信,乃是求人饶命之降书,大哥自当独受其辱……”
“大哥……”
曹羲闻言,不禁心中怆然,眼泪在眼眶中开始打转。
曹爽自从城中生变后,几乎是日日泪流满面,此刻他又想起了父亲当年的英雄之姿,不禁又感到一阵羞愧难过。
“父亲当年复通西域、纵横疆场、从龙保驾、辅政护国,是何等的英雄,不意你我兄弟今日竟如此凄惨屈辱……”
曹爽长叹一声后,令人取来了纸笔,就在这鹡鸰亭中展纸研磨,含泪写起了求粮的书信,他一边流泪,一边写道:
“贱子爽哀惶恐怖,无状招祸,份受屠戮,前遣家人迎粮,于今未反,宅中粮食数日匮乏,家人待哺,当烦太傅见饷,以继敝府上下之旦夕……”
曹爽写完这封屈辱至极的信笺后,一向孤傲的他一时心中悲催,难以忍受,竟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大哥!”
曹羲见状大惊,立即拍打起了大哥的脊背,他一把端过下人递来的半碗清水喂给了曹爽,曹爽歇息了半日,这才气息顺畅,心力交瘁的他又困又饿,竟不觉渐渐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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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府中,围府的禁军将曹爽所写的亲笔书信交到了家主司马懿的手中。
司马懿览毕短信后,想起曹爽昔日不可一世之景,心中得意的他不禁嘿嘿冷笑了一声。
“也罢,最后就让汝兄弟做个饱死鬼吧!”
司马懿取出纸笔,也给曹爽回复了一封书信:
“初不知君府中乏粮,今令致米一百斛,并肉脯、盐豉、大豆等物,以解君府无米之困。”
司马懿写完回信后,差人按照信中所列给曹爽府中送去肉粮米柴。
司马懿的嘴角再次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折磨猎物的过程。
此时此刻,他越发觉得这种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感觉,简直是美妙极了。
武安侯府内,原本不抱希望的曹爽得了司马懿的回信,以及护军营甲士送来的粮米一百斛、肉脯、豆豉等食物后,大喜过望,他十分欢喜的对妻子刘氏以及曹羲、曹训、曹则、曹彦几个兄弟说道:
“看来司马公本无害我之心,咱们有救了!”
对结果早有预料的曹羲此刻强颜欢笑的点了点头,依旧没有告诉大哥自己心中所想。
由于府中庖厨下人已经离散的差不多了,因此刘氏与卫鸢二人亲自下厨,做了一顿最家常的肉脯米饭,一家人此刻就像是洛阳市井间的某一户寻常人家一般,其乐融融的吃着一顿最普通的饭食。
曹羲无故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那个雨夜,自己与表兄夏侯玄,还有师父于圭、以及表妹媛容四个人一同在益寿亭侯府中用餐的情景,当年的情景,就和今日一样温馨,只可惜,一切都已经变了。
曹羲想到此处,不觉潸然泪下,但怕扫了大家兴的他又立即将眼泪憋了回去,低头大口的扒起了米饭。
吃完饭后,以为司马懿并不会痛下杀手的众人都是一片喜气洋洋。
曹羲怕自己的愁容满面扫了大家的兴,于是独自一人来到了后园。
他取下架上的一把雕弓,搭上箭矢,正身而立,步与肩齐,缓缓将弓的正中对准数十步外的靶心,右手扣上弓弦,稳稳地拉开了弓,多年的禁军磨砺,使他的射术更加无可挑剔。
“咻—”,箭矢如同一只白尾猛禽,扑向靶心。
不远处,回廊中,曹彦望着这一场景,不禁有些出神,只见那箭头穿靶而发白,正是君子六艺中射技之“白矢”。
“三哥,真厉害!”
老六曹彦走到箭靶处,轻轻松松便将那箭矢拔出,又缓步走到曹羲跟前递上箭矢,用崇拜的眼神望着自家三哥。
“三哥,六弟,你们都在这儿啊!”
这时,吃饱了饭的老四曹训大步流星、步步生风的走了过来。
“三哥,家传剑法中的那几式‘铜雀醉剑’,我老是使不好,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曹羲笑着点了点头,他摸了摸腰间悬挂的“龙鳞刀”,他一直没有忘记,这把刀还是十岁那年,阿玄亲自从文皇帝面前替自己讨要来的。
“唰”的一声,红光乍起。
只见曹羲一边以龙鳞刀做剑,一边口诵曹家铜雀醉剑的心法诗句,园内此刻红光闪烁,只能看得见剑影缭乱。
曹训、曹彦两兄弟也取出了自己的佩剑,跟着自家三哥舞了起来。
“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天云垣其既立兮,家愿得而获逞。
扬仁化于宇内兮,尽肃恭于上京。
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休矣美矣!惠泽远扬。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
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
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
鹡鸰亭下,兄弟三人如同儿时一同练武一般,就这样酣畅淋漓的舞着家传剑法,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以前他们还是少年孩童的无忧无虑的时候。
他们没有忘记,那个时候的大魏,天子英明,国家强盛,一切都是那样的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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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听说武安侯府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何晏、邓飏、丁谧、桓范、李胜、毕轨以及大内官张当等人都被扣押到廷尉府后,卫臻和蒋济两个老人的心中终于感到了一丝恐慌。
对席而坐的两人,此刻心中并没有半点辅助司马懿夺权成功的喜悦。
“难道太傅真的会违背洛水河畔的誓言吗?!”
卫臻此刻看起来神色极其不好,他本来年纪就大了,身体又极不好,儿子卫烈卷入这场争斗的同时,他又听闻了女儿卫鸢和女婿曹羲被困在武安侯府的消息,他的心脏自然更加感到难受。
蒋济此刻同样心中忐忑,魂不守舍的他并没有回复卫臻的话。他此刻在想,倘若过两年自己老病离世,他该如何去面对武皇帝、文皇帝、明皇帝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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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天牢之内,一股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每过一小会儿,就会有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与咄咄逼人的喝骂,隐隐约约的自牢内传来。
大内官黄门张当此刻正在狱中经受着廷尉监高珣的严刑拷打。
刑罚刚刚一加身,性子懦弱、不堪受刑的张当便开始随意认罪攀咬了,他用尖细的嗓音大声吼道:
“我招,我招,非我一人,更有何晏、邓飏、李胜、毕轨,丁谧等五人,同与曹爽谋为篡逆!”
狱卒拿到了张当的供词后,立即就交到了廷尉监高珣和新任廷尉卢毓卢子家的手中。
高珣和卢毓两人看了供词后,默契的相视一笑,两人带着笑容的脸庞此刻映着监牢内忽明忽灭的炭火,显得诡异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