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这场惨绝人寰的大战过后,紧接着便又到了主持元日年节朝会的时候。
由于国家新败,许多将士埋骨他乡,司马师担心大办年节宴会加重民间百姓心中的怨恨,因此并没有大操大办,这场年节仪式寥寥草草的便结束了。
北风呜咽,一场鹅毛大雪应期而至,遥遥望去,那漫天飞舞的雪片竟好似天公撒下的素白纸钱。
大将军舞阳侯府。
司马师坐在园中父亲曾经经常静坐的茶花亭下,若有所思。
司马昭陪坐一旁,兄弟二人一边煮着热酒,一边闲聊着些什么。
“大哥,此番东关大败,虽有损兵折将之辱,但弟却发现了此次参战的一位惊世之才!”
司马昭看人的眼光一向颇高,能得他称赞为‘惊世之才’,那必定不会是泛泛之辈,司马师听了这话后,浓眉一挑,急忙问道:
“不知子上所说大才,是何许人?”
“此次大战,胡遵、诸葛诞等成名大将尽皆折戟东关,损失人马无数,但随军的石苞石仲容所部却损失极小,全军上下几乎是全身而退,以弟之愚见,此人统兵之才,不仅高于胡遵、诸葛公休,就是兄弟我,也自叹不如啊!”
“原来是石仲容......”
石苞乃是父亲司马懿当年亲自拔擢于市井之中的人才,此人虽成名已久,但一向是以政绩出众而闻名,开始执掌州务军政也就是这点一两年的事,如今听司马昭这么一说,司马师瞬间便对石苞产生了更大的兴趣:
“子上看人,一向少有差错,你既推荐石仲容,那我便赐他假节先斩后奏之权,再加封其四品奋武将军的军衔,给他都督青州诸军事的权力!”
就在兄弟二人商讨石苞的任命之事之际,一名神色激动的校事官来到了后园。
“出了什么事?”
司马师一见那校事官的神情,心中不禁一动。
那校事官怀着激动的心情,用颤抖的声音奏报司马师道:
“启禀大将军,潜伏在西蜀的郭脩郭孝先,在蜀大将军费祎举办的岁首元日大会上,趁着费祎欢饮醉酒之际,亲手刺死了费祎!”
这个郭脩,乃是西平郡人。当初蜀将姜维入寇大魏西平郡时,郭脩受曹爽的授意,故意在乱军中被蜀军所擒获,这才得以入蜀,只不过曹爽还没有来得及实施他的计划,自己就已经被夷了三族。
这个郭脩郭孝先,不仅立有战功,且以德行著名于西州。和魏吴两国一样,蜀主刘禅一向喜欢大胆任用敌国降将,想要借此招揽魏国人心,因此郭脩一到西蜀,就直接被任命为了和右将军夏侯霸平起平坐、高高在上的左将军。
但妻子家人皆在洛阳的郭脩并没有被蜀国的高官厚禄蒙蔽本心,加上蜀国各派人马对他这个空降为高官的敌国降将充满了敌意,处处受到排挤的郭脩终于彻底坚定了刺王杀驾的决心。
他最开始的计划,是找一个机会亲手刺杀刘禅,为远在洛阳的妻儿搏一场泼天的富贵!
于是他利用大小宴会向刘禅道贺的机会,边拜贺边缓缓靠前,但举止鬼祟的郭脩往往还没能接近刘禅,就被其随侍皇帝身边的禁卫阻拦了下来。
郭脩见刺杀刘禅实在难以成功,于是只能重新选择刺杀对象。
于是,总揽朝政军权的蜀大将军费祎,就成了郭脩的新目标。
恰好一向喜爱热闹的费祎在汉寿县举办了一场岁首大会,身为左将军的郭脩自然也被邀请到了会上。
费祎一向性子洒脱,喜爱欢饮,不到散席便已沉醉。
早有准备的郭脩见时机已到,取出了贴身藏着的短刀,当着蜀汉一众文武高官的面,成功的让费祎血溅了当场!
知道难以逃脱的郭脩,奋力和席间的几位猛将搏杀一番后,被赶到的军士大卸了八块!
司马师闻言后,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阴沉了下来。
费祎一向主张休养生息的保守国策,因此一心北犯的姜维虽然深有韬略,可手中兵权却不超过万余士卒,难以施展。
如今费祎身死,素有名望的姜维自然就成了蜀中的头号人物,他想要腾出手触犯魏国边境,自然就有了权柄和机会。
此外,费祎之才,只不过算中等而已,刺死了费祎,实际上对魏国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好处。
除此之外,更让司马师暗暗恐惧的,是郭脩开了一个当世刺杀权臣成功的先例。
司马师虽然心中翻江倒海,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后,这才笑着说道:
“去让士季入宫,告知陛下,对于郭脩不必赏赐褒扬太重!”
那校事虽然不明白司马师的意图但还是听话的传达命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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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钟会离开式乾殿后,隐藏情绪的皇帝曹芳看四周无人,竟直接激动的跳了起来。
费祎的死,让曹芳觉得,他安排李丰和张缉图谋的大事未必就不能成功!
此刻曹芳心中热血沸腾,心中的温度似乎甚至超过了殿外盛夏的炎光。
“来人啊,取墨宝,朕要亲自拟写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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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司马师看到曹芳擅自发布的诏书后,脸色已然阴沉到了极点。
司马昭和傅嘏见他脸色不对,急忙取过了载有诏书内容的帛书:
“故中郎西平郭脩,砥节厉行,秉心不回。昔日蜀将姜维寇抄边郡,为其所执。往岁伪大将军费祎驱率群众,阴图密谋,道经汉寿,请会众宾,脩于广坐之中手刃击祎,勇过聂政,功逾介子,可谓杀身成仁,释生取义者矣……”
不仅如此,皇帝还专门赐封了洛阳的郭脩家属,其表彰郭脩刺杀成功的心思已然暴露无遗。
司马师隐藏在暗处的政敌不少,如若其中也有像郭脩一样不要命的疯狂之人,那肯定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司马师沉吟了半晌后,愤愤的将拳头砸到了檀木案几之上,剧烈的脆响让司马昭和傅嘏二人心中惊了一跳。
“大哥,这段时间咱们定要小心翼翼,以免中了别有用心之人的阴招!”
过了良久,司马师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下来:
“子上说得对,咱们最近,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看来这个曹芳的确不甘心只做一个傀儡,看来,咱们也要早做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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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吴,建业石头城。
新近进封丞相的阳都侯诸葛恪,此刻正看着东吴校事送来的密报。
费祎的死讯让诸葛恪产生了一丝兔死狐悲的忧伤。
恍惚间,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年纪尚轻,出使东吴的费祎。
当年的诸葛恪,为了表示吴蜀两家同盟的诚意,还曾为费祎写了几句诗。
诸葛恪念及此处,情不自禁的再次吟诵出了当年所写的诗句:
“爰植梧桐,以待凤凰。
有何燕雀,自称来翔。
何不弹射,使还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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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季,兰石,果不出你们所料,那诸葛恪果然有所动作,竟大起三军朝着新城而来!”
司马师一边说着话,一边将东南谍者打探来的密件递给了眼前的司马昭、钟会、傅嘏、虞松四人。
司马昭看完密件后,想要一雪前耻的他顿时怒气上涌:
“诸葛恪自己想要北犯就算了,竟还秘密派了麾下司马李衡,妄图连结西蜀!”
钟会也开口道:
“如今姜维新近接掌蜀汉军权,必定想要打一场胜仗来巩固他的声望,此番东西两路,咱们都不可以小视啊!”
司马师闻言,点了点头,他将目光移向了以智谋著称的虞松:
“叔茂,今东西二方同时告急,而我军新败,诸将战意尽皆沮丧,为今之计,应如何应对?”
虞松是司马懿在辽东战场上亲自拔擢的人才,颇有智计,这些年他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司马师的心腹之一,其地位仅次于司马师的左膀右臂钟会和傅嘏。
虞松思路活泛,稍加思索,便立即献计道:
“大将军,依我之见,此番姜维北犯,必定还是会打陇右的主意。昔年周亚夫坚守昌邑,而吴楚不战自败,正是因为七国诸王看似强大而实则羸弱。
姜维虽勇,然而其跋山涉水翻越秦岭,军锋必弱。大将军可火速命陇右的南安、狄道等地加强戒备。
此外,雍凉都督郭淮素有威名,可震慑敌军;雍州刺史陈泰陈玄伯智谋过人,此二人应当一同挂帅,亲自去抵御姜维!”
司马师思索了半晌后,点头同意了虞松的计策。
“好,西线战事,就按照叔茂的主意部署。东线的诸葛恪,又当如何应对呢?”
在司马师和大魏诸将看来,东线智谋出众、乘胜再犯的诸葛恪,要比姜维更加可怕。
虞松心中早有定谋,不假思索便立即建议道:
“大将军之叔父,太尉叔达公,其用兵能仅次于大将军先考宣文侯,且素有威望,以其统军,三军将士便不会士气沮丧。
且如今诸葛恪率领了吴国近乎倾巢之众,其进犯新城,就是想趁着高昂士气与我大魏正面一战。若我军坚守不战,吴军攻城不拔,请战不得,师老众疲,势将自走,诸将如今不敢冒进,其实正是大将军之利啊!”
司马师听了虞松的谋划,仔细思索了一番后,发现并无破绽,这才拊掌笑道:
“叔茂好计谋,此番东西拒敌,我便采取叔茂之计!”
傅嘏和钟会本来都对虞松存着轻视之心,如今听了他缜密合理的计划,心中都对虞松添了一分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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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寿春,镇南府。
当毌丘俭收到司马师命自己坚壁清野,坚守新城的军令后,心中也松了口气。
此番诸葛恪力排众议,倾尽吴国之兵二十余万,士气极盛,而扬州诸路大军和大小将领经过上次大败后,士气任未恢复,倘若贸然与吴军正面野战,无论是人数、士气,还是地利,全都没有足够的优势。
为今之计,扬州诸军确实只有坚守城池,才有足够的胜算。
毌丘俭对麾下众将安排好防务部署后,独自一人来到了寿春城西。
他遥遥望着极远处自己看不见的帝都洛阳,心中没来由的泛起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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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南安郡地界。
与虞松预料的一样,独掌蜀汉大权的录尚书事、卫将军姜维,果然率领着麾下数万蜀军,自石营而出,经过董亭,来到了南安地界。
蜀军一到,姜维就将南安、狄道两地围了个水泄不通。紧接着,姜维就猛攻起了南安、狄道城池。
令姜维没想到的是,自己秘密行军,突然到此,但南安郡和狄道两地的守将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失措,反而很明显早就有所准备!
就在姜维思索进一步的退敌之计时,麾下斥候忽然来报:
“卫将军,前方哨探,魏将郭淮和陈泰率领大军,正一齐朝着南安地界进发而来!”
姜维听了这话后,心中顿时大惊,他那宛若刀削一般硬朗的脸庞上闪过了一丝难以置信的表情。
自己秘密行军,这才刚刚赶到南安,可南安守军就已经提前有所准备。
这也就罢了,按理说本该数日后才能得知自己进军消息的郭淮和陈泰,此刻居然已经开始朝着南安行军了!
自己所带粮草不多,本就打算打一场突袭战,效仿当年诸葛孔明的计策,以出其不意的手段火速攻占南安,再夺取敌粮以继三军之用,可如今魏军早有准备,自己的突袭很明显已经失败了!
姜维脑力活泛,心中惊诧的同时,顿时想明白了此事根由。
“看来魏军中确实有不少能人啊!下令,全军上下在空营中燃起烟火,趁着今夜夜色,火速撤退,即刻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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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陵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