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日的上午,潘立人特地带了乔楚回家拜见父母。 潘妈妈非常喜欢乔楚,她一边拉住她的手,一边很感慨的说:“原来小乔都长这么大了,多久没见到啦。”说了,问她老伴:“你还记得小乔吗?以前经常来我们家玩的,我们立人的同学。” “老伴”马上戴起老花眼镜要把乔楚看得仔细些,乔楚下意识地向他靠近,以便让他看个究竟。 潘立人就站在一旁朗声的笑。 潘妈妈兀自拉住乔楚的手,一叠声的说:“要嫁给我们立人知道吗?知道吗?”她一直的说“知道吗”三个字,声音提的很高,好像非得等到乔楚点头说知道才能罢休似的,而乔楚竟不知道该如何表态才是。 潘立人满眼期待的凝望着自己的爱人,同时还在朗声的笑。 潘妈妈突然把声音放低,她温柔的说:“爸爸妈妈走得早没关系啊,以后有我们立人照顾你,知道吗,知道吗?”她说的时候,更是握紧了乔楚的手,然后把她的手塞到潘立人手里,乔楚顿时热泪盈眶,潘立人顺势把她拥入怀里,当着他父母的面前,就亲了亲她的额头,他说:“爸爸妈妈,小乔就是你们的媳妇了。” 他父母欣慰的呵呵笑。那一刻乔楚脑海只能想到对她已经很陌生的四个字——家庭温暖。她也想起了唯一跟她最亲的奶奶。在她有记忆以来,最疼爱她的人,只有奶奶,是奶奶把她带大。奶奶只有两个儿子,爸爸是长子,他和妈妈不在之后,他是跟叔叔一家人过日子的。奶奶在她大学第一年就走了,而叔叔一家则在她毕业那一年举家移了民。 家庭的温暖,在她的字典里,就是奶奶和叔叔。自此之后,她从不敢奢望着,还会有谁给她这种温暖。 乔楚能强烈的感觉得到潘立人的父母真的非常疼他。他们总是把“我们立人”挂在嘴边,非常亲昵。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现在算是比较能理解了,这就是他的兄姐不把弟弟车祸的事告诉父母的原因吧。潘立人跟父母关系很好,但他和他哥哥姐姐们则非常疏远;潘立人也非常孝顺父母,对老家人总是千依百顺,不管父母说了什么,他认同的、他不认同的,乔楚都没听见他有一句顶撞的话。 乔楚知道潘家小孩多,她买了各式各样的进口巧克力带来给他们。围绕着他们的,都是不超过十岁的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气氛闹哄哄的。潘立人抱住最小的一个,叫潘圆圆,他不停的逗圆圆玩,然后把圆圆交给乔楚,让她也抱抱。他牵起小孩的小手,罗里吧嗦的说:“我们的潘乔就像圆圆。对吗,圆圆?对不对啦?你说对不对哈?”。 乔楚把圆圆放在腿上坐,九个月大的宝宝完全坐不住,一直东扭西歪的把她当树爬,还不断的仰起脸盯着她看。她发现潘家的小孩,每一个都遗传了大眼睛。潘立人居然说:“圆圆不要认错人喔,这个人不是你妈咪,这个人是潘乔的妈咪。” 乔楚真的还无法想象将来她和潘立人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婚姻、家庭、孩子,似乎离她还有一段距离。然而,接受了潘立人,她知道自己必须正视这个现实的事情。 潘立人坐到乔楚和孩子身边,然后高举手机,傻乎乎的说:“来!我们一家三口拍一张!” 夜里,乔楚和潘立人一起睡在他的房间。这间房其实在他搬到城里后已经让给他侄儿了。只要他回家,他就跟侄儿同房,今晚,侄儿只能去跟其他人一起睡了。 第二天一早,风尘仆仆从廿公里外赶下来,乔楚刚刚踏进RealMccoy,就接到一个消息:周临珊昨天进院了! 她从小扬那里获知周临珊进院是为了做子宫肌瘤切除手术。小扬还说她和小组同事打算傍晚下了班结伴到医院探望她,问乔楚要不要同行。乔楚没有答应同行,因为她决定自己单独去看看周临珊。 来到医院,她先遇见的人,是周临珊的丈夫吴家湾。他正在走廊跟医生谈着话,等乔楚快走到他身边,他和医生刚好结束了谈话。 看见乔楚,吴家湾有些意外,乔楚主动先向他问好。 “乔楚,你好啊。” 吴家湾笑不笑眼睛都是弯弯的,他是个敦厚老实的男人,他说:“好久不见你了,这阵子怎么都不见你到我家里来玩了啊?过年也不去吃年夜饭,你很忙吗?” 乔楚有些难为情,只能一笑带过。她问吴家湾:“Joe的情况还好吗?” 吴家湾笑眯眯的说:“她好,她好。手术很顺利。你是来探望她的吧,她就在那间房。”他向前方指去。 周临珊的私家病房内都是鲜花。看样子,已经有很多人来探望过她了。 看见乔楚,她显然比吴家湾意外得多,是意外的惊喜,她夸张的问:“乔楚,我不是在做梦吧?” 乔楚来得仓促,两手空空。她说:“我什么也没带来。” 周临珊有些激动的说:“不,我不要那些鲜花和水果,你能来就是最好的礼物了。我真的很高兴。” 乔楚沉沉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她没想到自己和周临珊会在这种场合冰释前嫌。 这些日子,她慢慢的想通了,人生若只如初见,顾念着初见时所有的美好,人就会分外珍惜另一个人。她理应一直保持着这种心境。何况周临珊没有对不起她。过去的那些日子,她也一直的善待她。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应该感念她对她的知遇之恩。 周临珊还在感动的情绪中,她说:“乔楚,谢谢你愿意来看我。” 乔楚看着她,说:“一直没听你说过身体有事。” 周临珊有点委屈的说:“你都不理我,我怎么说呢,这是最近才发生的事。” 乔楚叹气一声,看着面色惨白的她,问:“刚动完手术,觉得怎么样?” 周临珊说:“还好。也不是什么大手术,麻醉药还没过,我已经想出院了。小潘呢?他恢复得如何?” 乔楚告诉她潘立人已经如常上下班,恢复状况比预期中好得多。然而她并没有告诉她,她和他已经在一起的事。她觉得,现在谈这个并不恰当。 两个人一时找不到其他话题。周临珊突然取过自己的手机弄了一会,然后对乔楚说:“你看你的p,我给你发了一个东西。” 乔楚把手机打开,她看见周临珊给她发来的,是一个地址。 乔楚的脑筋还没转过来,周临珊已经说了:“这是若水家的地址。” 乔楚非常的诧异,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时隔一年多,周临珊会在这一刻突然给她有关若水的消息。 为什么呢,就在她决定放下若水、放下她和周临珊之间种种的纠葛后,这个信息反而不期而至。 周临珊不敢正视乔楚的眼睛,她只是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她说:“也许她换手机号码了,但我没有她的新号码。其实她的旧手机已经还给我了,连号码也一起还了…。” 乔楚疑惑的看着她,她问:“你是说,她离开之前还你了?” 周临珊点点头,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说:“对不起,乔楚,现在才告诉你。”她停顿了片刻,才接下去说:“主要是,你也从来没问起……..。” 的确,乔楚从来没有向她询问过任何有关若水的消息,那是因为她认定周临珊是不会告诉她的,她不想自讨没趣、自讨苦吃,继而加深自己对她的怨怼。她很感慨,女人,估计都是心思复杂又小心眼的动物吧。 周临珊进一步重复自己刚才的话:“你去找她吧,我知道你很重视她这个新朋友,她住的地方没有地址的话,是不可能找到的。我没有她家里的电话,有的也是旧的,两年前号码换过,我也没去跟她要,你知道我们的情况的……..。” 乔楚只是轻轻的说:“谢谢。” 乔楚离开的时候,周临珊突然叫住她,乔楚转过身看着她,她却欲言又止。 “没事了。你回去的路上小心开车...。”周临珊始终没有勇气告诉乔楚,关于若水那封信的事。她只能把一切交给老天,等老天来决定她的命运。她现在能做到的,仅仅是这样。 就在拿到若水地址的那晚,乔楚内心起了一些挣扎,她不知道这时候到底还该不该去见这个女孩。 三天后,正好是公共假期,乔楚经过一番思虑还是下定决心飞到她住的城镇去一趟。虽然,这个行程真的来得太突然。然而,过去一年的时间,她不是一直等着有这么一天吗?她根本无法辜负自己长久的期盼。 这一天,下了飞机,她叫了一辆Uber,依着周临珊给她的地址,坐了一个小时车,终于找到了若水家。 也许跟假期有关,桑阳街的上午十点,非常安静,乔楚下车的地方,就是《老字号》的店门口。 若水妈妈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乔楚。她一看她,就知道她不是本地人,也不是到店里买东西的。首先是她脸孔陌生,再来是她打扮入时,并且背着旅行背包。 “请问,若水住这里吗?”乔楚站在店门口,探头往里头问了一声。 若水妈妈刚刚站起来,还来不及答应,后面探出另外一个人脸,是若山,他提高声调说:“找我妹妹喔,她几个月前离开这里喽!” 就他这一句话,让乔楚的一颗心马上又重新掉入谷底。 若水妈妈一脸和蔼可亲笑呵呵的迎了出来,说:“你找若水啊,我是她妈妈,你是哪一位找她呢?” 乔楚向店里走了进去,礼貌的说:“阿姨您好,我是乔楚,是若水城里认识的朋友。” 若水妈妈说:“我猜想若水是去找周小姐了。” 乔楚非常诧异,她问:“周小姐?是哪一位周小姐?” 若山插嘴,说:“周小姐周临珊。” 乔楚非常困惑。这怎么可能呢?地址是周临珊两天前才给她的,若水要真的去找她,她理应就不会让她到这里来了。 事实上,若水只要飞去周临珊的城市,家里人就认定她是去找周临珊,多年来皆如此。家里人其实不知道她们之间的事,若水也没有向妈妈明确交代自己的去向。 若水妈妈问乔楚:“你怎么不先通知她你要来呢?” 乔楚有些无奈的说:“我没有她的联络电话。” “这么看,你们失联很久了吧?” 乔楚点点头,她只能说是。 若山突然在那里笑,说:“若水不玩手机的,她现在也没有手机,她没有带电话的习惯,她说她不当城市人。” 这年代居然还有人没有手机,不习惯带电话?乔楚听了不禁眉头深锁。 若水妈妈提到自己女儿就一脸嗔怪,她笑着对乔楚说:“我这个女儿就是这样,她哥哥常说她是个怪胎。” 那天,若水妈妈很热情的把乔楚招呼到楼上吃午饭,她还说,既然她难得一场来到,就在家里住一两宿再走,晚上还可以睡在若水的房间。若山也极力挽留她,母子俩都是热情好客之人,乔楚在盛情难却下就答应了。 见不着若水,乔楚一开始非常失望,可是慢慢的她就释然了。思念了这个女孩那么久,好不容易来到她的地方,即使她不在,能逗留几天,接触她的家人,看看她成长的环境,感受她所在的地方,不也是一件美事吗? 吃饭的时候,乔楚少不了问起若水到城市去的动态。若水妈妈把女儿当初说的话转述给乔楚听,“她说等她在那里安定下来,就会给我们消息。可是离开了三个月,她只打过一次电话回来,那一次,就只说她找到住的地方了,让我们放心。” 三个月。原来若水已经离开城镇三个月。换句话说,她们已经在同一座城市的天空底下生活了三个月! 乔楚急迫的问:“那她住在哪呢?” 若山说:“住哪不晓得,但好像说在一间什么游戏公司做兼职。” 乔楚又问:“是哪间游戏公司?公司什么名字?” 结果是一问三不知。 一顿饭下来,若水妈妈对乔楚说得最多的,就是若水的前途问题。她重复了三遍“动漫没有出路”这句话。乔楚看得出,她对若水的前景很忧心。她问起乔楚的职业,乔楚如实告诉了她。若山一听,眼睛闪闪发亮,他觉得乔楚做的是一份收入高、前途无量的工作。 午饭过后,若水妈妈把乔楚带到若水的房间来。“累了就睡一下。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她亲切的对乔楚说。 乔楚站在房门口,欣喜中带着好奇,她环顾着室内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件家具。迎面一阵凉风吹来,她突然有些恍惚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眼前所在之地的那一种氛围,竟然让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好感。 她抬起眼,赫然发现墙头一幅字画,上面只有一个字————缘。 房间收拾得非常整齐,地板一尘不染。这个在日本生活了几年的女孩,把自己的房间也布置得非常日式。 乔楚把背包放在地板上,然后坐在若水的榻榻米上。她忍不住扭过身,目光落在墙头上那一幅“缘”字画上。 若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站在房门口,他依着乔楚的目光看过去,笑嘻嘻的说自己常说的那句:“我妹妹是个相信缘分的傻女孩。” 缘分。缘分。乔楚来了,若水走了。她们是否无缘呢?乔楚不禁这么想。 若山接着说:“这是小孟师傅送她的字画。” “小孟师傅是谁?” “是妹妹学茶道的师傅。” 那天下午她随意的在桑阳街逛逛。走进《延香》,完全是灵机一动。或许,这也是一种缘分。她想送点什么给若水的家人,也顺道带点茶叶回去送人。 店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人————小孟。他正在专心的写书法。见到乔楚进来,他朝她微微一笑。 乔楚在古色古香、摆着各种茶叶的货架上搜索了一遍,然后她问:“请问,这里有没有黄玫瑰这种茶叶?” 黄玫瑰,是她第一次喝若水沏的茶。她到现在还记得那个茶香,是非常特别的一种气味。 就在她转过身去的一刹那,她在墙上看到了一幅和若水房里风格统一的字画,上面写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乔楚一直凝神的看着那颇有深意的字画,等她回过神,小孟已经把黄玫瑰包装好,放在一个精致的纸袋中交给她。 傍晚,乔楚回到若水的房间,发现纸袋里多了一个精致的结缘小本,她取出一看,封面上写着:《感恩有缘人》。乔楚笑了。她觉得这个城镇,真的是一个充满“缘”的好地方。她打开这个带着茶花香的小本子,细细的去读、去玩味里面优美的诗词。 天色不知不觉就这样黑透了。 夜里,她躺在窗户下的榻榻米上,突然闻到一股很好闻的花香味。她忍不住闭上眼睛,深深的呼吸着。 其实,这就是鸡蛋花的花香了。乔楚又怎么知晓,鸡蛋花的花期就在眼前。若水在花期结束后离开,而她,却在花季的时候来了。 她在花香中反反复复的想着黄昏在那本结缘本子上读到的一行句子: ——前世,你是我亲手种下的一株碗莲,别的莲都开了,只有你,直到枯萎,也没能把你清丽的容颜展现在我眼前。—— 乔楚翻了一个身,最后还是去把灯开了。她根本睡不下。她在榻榻米上坐着发了一会呆。这个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半颗星,墨蓝色的天空一片明净,她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思念。 她站了起来,走到房里唯一的书柜前,那里有不少的藏书:有动漫制作的、有地理常识的、有哲学宗教的,有茶艺园艺蛋糕制作的…..。书柜下面有一排抽屉,乔楚轻轻拉开,她看见里头整齐排列着的,是各种笔记本和日记本。乔楚知道,如果要探索这个女孩的内心世界,这里就是一个最丰富的探索地,可是她真的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去探索她。她觉得自己不是想来探索她的,她只是思念她,想来看看她。所以,她无法抽取任何一本她的笔记本来看,她更不能去看她的日记。 于是,她轻轻把抽屉关上,退到窗户前的一张书桌前坐下来。 桌面同样收拾得很整洁,上面有一个莲花蜡烛,蜡烛台下压住一叠纸张,纸张上有随意的涂鸦,就在纸张的最下端,她看到一行整齐的字迹写着: [鸡蛋花的花期已经过去,它的香味还在,等你没等着,我决定去找你了…。11.22] 乔楚抽起这一张,下面还有一张,写着:[尘缘未了,我该去了缘吗…。10.20] 这张下面,居然还有一张,写着:[你是谁?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小乔,小乔…。8.15] 乔楚看到这里,不禁有些呆住了。她顿时像是明白了一些什么,可是,再往深处想,还是觉得不很究竟。 无疑这只是若水写给她自己的纸条,那么这里的“你”,指的是谁呢?是她吗?乔楚感觉自己的心跳忽地有些快了起来,可是,很快的,她又为此感到非常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