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拟灵之法,便是创造一个新的灵体空壳,与某个精神意识连通,作为一个意识载体分流,因通常都会直接模拟已知的灵体制造新灵体而不是从头设计全新的灵体,故而以“拟灵”二字命名之。 拟灵之法归根结底与阎罗鬼狱的造体之法类似,本质皆是制造载体。鬼族之人死亡后,鬼魄都会回归鬼狱再造,造体之法乃是鬼族能够制造肉=身重生的关键所在,用于制造承载鬼魄的肉=体空壳。而拟灵之法所制造出来的则是灵魂的空壳,虽是灵体,却没有自己的意识,需要适配承载的精神意识来激活,才与寻常灵体一般无二。 这要求操纵拟灵的精神意识足够强。 对玉箫而言,这种开小号的做法并不难。 出于某种连玉箫自己都暗暗厌恶着排斥着的心理,玉箫在创造拟灵的时候,给这个即将诞生的灵体捏了一张与她和玉逍遥都有些相似的脸。 拟灵在她识海中成形时,她看见冥冥之中黑暗无间,迤逦开两道人影。 一个是玉逍遥,一个是龙池乐。 玉逍遥是黑发青春的样子,神采飞扬,顾盼生辉。龙池乐神情静漠,踽踽前行。 两人背对着,玉逍遥伫立着没动,龙池乐却变成了小小的玉箫,一步一步渐行渐远,从女童长大成女孩,又长成了少女,而玉逍遥一直站在原地,不曾移动半步,身上仙门弟子的校服变成了碧岚仙袍,背上的期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神谕,随着她踏出每一步,玉逍遥的黑发一点点发了白,莹莹的飞扬出寒凉的光华,触目惊心。 绝望又平静。莫名的悲哀满盈于心,又狠狠地攥了一把,揉成一把血肉模糊的艳。 聪慧敏感如她,又哪能不知道,这样的感情是什么呢? 但如今的她,是玉箫,而不是龙池乐。 龙池乐的玉逍遥不是她最亲密的玉逍遥。 玉逍遥是她的哥哥。 这样最近的、也是最遥远的距离,才更加令人绝望。 如若让他知道,自己的妹妹对他怀有这样禁忌的感情,他该会有多么难堪?而被她这样执念着的他,又会受到周围的人怎样的编排?他定然也很难受吧? 他会对她感到很失望的吧?厌恶她,远离她,收回所有他曾经大方地给予她的恩宠,曾经的关怀呵护,都会成为冷漠时的凌迟。 只是想到一点点,就让玉箫心中悲痛得几难自抑。 感情若是能够压抑,若是能全然以理智掌控,那古往今来,又如何会有那么多人为此飞蛾扑火,百死未悔? 这注定是个在禁忌的绝望压抑中诞生的灵魂。 千魂万鬼沦亡而成的深渊般的怨魂血煞中,有声音不断发生,又不断湮灭在更深的黑暗,散发出无穷无尽的悲怆之意,遥遥呼应着新生的灵体。 他是末日十七,是第十七号殉道者。 他必须活下去。 否则,下场就像在他之前的一号到十六号殉道者一样。 死得不能再死。 可是…… 已经很痛苦,很难过了…… 这样的痛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谁来……救…… 咦? …… 那是谁?! 暗无天日的孤立牢房里,仿佛所有的事物都停滞了一瞬,很快,粗壮的锁链又一次发出巨大的声响。 遍体鳞伤的青年听见陌生的声音,顿时绷紧了全身,一时牵扯了一道贯通伤,疼痛让他再次僵住了身体。 但是很快,他就感觉不到疼痛了。 直接强制末日十七的意识陷入沉睡,面具狰狞的青年再睁开眼时,已褪去了痛苦之色,只余一片萧索的荒凉。 他不是第十七号殉道者,但仅凭着这种仿佛踩过所有人的尸骨、踽踽独行直到世界终焉的万古荒芜,他倒还算当得末日之名。 远处玉逍遥的住处,剑架上的期声本体微微颤动了一下。 玉箫叹了口气,折下窗外的一枝开得正灿烂的连翘花,插在雅致的细颈青瓷瓶里。 其实吧,她也不是那么想当个戏精的。 把被迫沉睡的此身原主的灵魂细致地用精神织成的一张“薄被”包裹好,团在他的识海之上,末日十七直接感应并招来了期声本体。 看着优雅地悬浮在身前的期声剑,末日十七面具之下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即便被锁住了手脚,也无碍期声本体对此处浓郁的千万鬼魂之力和怨魂所附着的血煞进行“净化”。 等到玄尊再次来到这座地牢的时候,只看到一个戴着面具锁手锁脚和往常一样锁得好好的末日十七,一把特别眼熟的剑无端悬空浮在末日十七身边,除此之外,整个地牢里空荡荡的,往日里漫天怒号的怨魂、令人厌斥的血煞闇力,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九天玄尊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牢房,又看了看末日十七身边的剑。 很显然,只有一种可能了,期声的净化之力同样对血煞闇力起作用。至于期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处隔绝外人的地牢里,这个问题并不着急,眼下还是尽早掌握期声,弄明白期声克制邪力的关键才是。 以防万一,玄尊还是给末日十七做了一次彻底的身体检查。确认十七并无大碍后,九天玄尊就问起了事情的始末。 末日十七也和往常一样,恭敬又满含濡慕,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完了十七简洁明了的描述,九天玄尊陷入了长考。 也就是说,这把剑是自己找上十七,并且在无人掌剑的情况下自主净化了血煞闇力。 作为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个撑过了这么多次千万鬼魂湮灭而成的血煞闇力侵染改造的殉道者,表现也从未令他失望,只消让末日十七完全改造整合,成为血闇主人,日后以邪克邪之计划便可施展开来。 不过,现在持续制造血闇改造末日十七的源头没了,却多了一把灵智已开、又能够净化邪力和闇力的神兵。 没有完整圆融的血闇之力,消灭八岐邪神的计划,需要进行修改了。 期声剑的正主是玉逍遥。 玉逍遥下山诛邪带的是神谕剑,期声就被留在了仙门。 期声对十七表现出某种程度的亲近,明显是找十七的。 十七是取玉逍遥的血元造生而成。 原本用于破除八岐邪力的血闇之力被期声净化,所以破除八岐邪力的因果也就落在了期声这儿。 由末日十七执掌期声非常合理,完全没毛病。 想着玉逍遥已经有神谕了,九天玄尊决定让十七收服期声,以代替血闇破邪。 恭恭敬敬地接下帝父的命令,被面具遮住了整张脸的末日十七垂下了眼睫。 期声明面上的属性是“净化”,末日十七又身负尚未完全消化的血闇之力……期声表现得亲近他是一回事,但要他去降服它成为他新的主人? 十七是哪里不称帝父心意了?这怕不是个假的帝父? 想象着真正的末日十七可能会有的反应,顶替了末日十七的期声却依旧漠然。 九天玄尊一离开,末日十七也没有立刻收起自己的尊敬濡慕,仿佛一个目送着最崇拜的父亲出门打拼养家的孩子,举动言语间满满的都是对长者的憧憬仰慕。 只有乖顺垂下的紫眸里,寂寂无光,亘古荒芜。 本来,尽管玄尊收她和玉逍遥为徒,确实有他的心机算计,但平日里倒是对她很不错,就和一个性格严肃古板些的老人没什么两样,她也回报以适当的好感善意,如果他不动玉逍遥,不拿玉逍遥的血元去做实验,他想他还是很愿意让玄尊一直这样活着的。 玉箫觉得,自己还是很温柔的。 可能因为她自己也曾经是为实验而生的生灵,她并不是很在意九天玄尊用一个大活人做这种实验,哪怕这个被制造出来的实验体因此死去。 知道殉道者一号到十六号都死了,连同灵魂都被血煞闇力千万怨魂一起同化掉,而她的内心毫无波动,好像理所当然。 但她介意“不知情”。 玉逍遥是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被玄尊取走了血元。 而这些血元被用于殉道者实验,玉逍遥对此也是毫不知情。 她想,既然如此,以“不知情”回报“不知情”,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见过了今日的末日十七,听过末日十七的声音,看过末日十七的一举一动。 日后,末日十七的一举手一投足,他的哪怕只言片语,都有可能是介入玄尊精神意识的开关。 那么,自以为清醒理智的他所做的事情,还是他自以为的他的意志吗? 分明是清醒着神智,他的意识却不再为他所控制,做着别人想要他做的事情,他还会觉得理所当然。 想要让玉逍遥“不知情”吗? 那你也跟着“不知情”好了。 末日十七在期声剑对面席地坐着,褪下了面具的脸在期声剑刃反射出的莹莹冷光映照下明明灭灭,像极了灵体初诞时,玉箫的意识中出现的那个昭示灵体本质的玉逍遥。 触目惊心,遥不可及。 玉箫又坐到了连翘花树下发起了呆。 一点微不足道的禁忌的感情,混合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早已忆不清缘由的悲欢,一同翻腾上来,搅成一汪如血的红,淌过他神采明朗的眉眼,滴落进她和他相似又不相似的眼里,如同堕入无底深潭,直坠入心底之渊,沉沉的,看不到一点希望。 阿兄…… 如果这样断绝希望的我,能够让你来往自由,一身逍遥,玉箫这一腔不容于世违逆伦常的感情,便是一直藏于心底,永远不得回应,又有何妨呢? 再怎么难过,她受着就是了。 能够像如今这样,兄妹和乐地相处,她该知足的。 尚在远方和君奉天一起执行任务的玉逍遥心头一阵悸动,似有感应地望向云海仙门的方向。 这种感觉……是出什么事了吗? “玉逍遥?” “啊?” “是有什么发现吗?” “没啊,就是师兄我出来趴趴走得有点久了,好想念小妹做的烤鸡啊~”玉逍遥摸了摸肚子,露出了老饕遇到美食时的荡漾表情,“怎说?先去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查啊。” 和君奉天说说笑笑的玉逍遥暗自把那点隐忧摁回心底。 先管好眼前应该做的事,吃好睡好,调查三界各地出现莫名异动之事,其他的事,大概都只能暂时往后排了。 他玉逍遥可不是那种做事虎头蛇尾的人。 不提奉天逍遥这边认真地执行着玄尊当初给出的任务,查清并解决三界新出现的异状。仙门这边,就在不久之后,九天玄尊又收了一个入室弟子。 看着明明还是个半大孩子,却挺直了腰杆绷着稳重的表情故作老成走上前来的小家伙,在默云徽恭恭敬敬地给九天玄尊磕过头敬过茶之后,玉箫善解人意地领着新鲜出炉的小师弟一同退了下去,以神识传音让他迅速了解云海仙门的各个地方,以及一些仙门里约定俗成的东西。 对新入门的默云徽而言,这些信息都是迫切需要知道的。 两个师兄都不在,带师弟的事自然便落在了她的身上。默云徽是个好养易活的孩子,人也实诚但不失有趣,颇为灵动讨喜。玉箫也不操心他的功课,在日常发呆之余,偶尔会有意无意地给他讲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本就天资极高,有玄尊的正统教育,有师姐时不时开小灶,默云徽以堪比当年的玉逍遥的速度迅速成长起来。 不止是本领方面的,还有身体方面的。 等到奉天逍遥回到仙门时,玉箫之前去信说的小师弟也早从半大孩子长高了些,真正是一个年值舞勺的英秀少年了。 当然,在三个老年嫩脸的师兄师姐的眼里,那也是“还只是个少年”。 默云徽曾经好奇过自己的两个师兄是什么样子,在仙门学习了一段时间,云生对两个师兄的八卦他也听了一耳朵。故而虽然玉逍遥在与他初次见面的时候就没个正形地将他耍了一顿,但在此之前就有了心理准备,默云徽也没觉得有多么难以接受。 但是,即便如此,默云徽毕竟年少,很容易便绷不住平时沉稳安静的样子,被玉逍遥逗得好似炸毛一般。 默云徽简直太崇拜九天玄尊了,谁让不着调的大师兄从来只有在面对九天玄尊的时候,才会那么安静、乖巧、听话—— 哦对了,大师兄跟着小师姐的时候不算,毕竟师姐从来都是实力宠哥哥,就没管过玉逍遥起肖。 不愧是师尊,竟然能管得住大师兄这种脑子缺根弦的人! 另一边,玉逍遥发现自己在离开之前安置在屋里的期声不见了之后,便以剑意感应起这把跟了他这么多年的佩剑。顺着心中的感应,给自己壮了壮胆闯入了仙门的禁地后,玉逍遥探着七拐八弯的路猫进了一处阴森的地下室。 仙门的禁地是这样的? 原本只是来找剑的玉逍遥一路走来,好奇心早就被吊得老高,便也兴致勃勃地四处看了起来。 直到,他走过一个转角拐进了一条渐渐向下的匝道,他不知道在里面走了多久,一直向下一直向下,仿佛步入深渊—— 他看见了两个人。 青年席地而坐,四肢和项上都戴了锁链,衣袍在阴惨惨的魂火燃灯下泛着暗暗的反光,跳动出一点点变化,衬着萧索荒凉的眉眼,只剩一片死寂。 坐在青年对面的少年的衣着类似仙门的校服,整洁干净,丝毫不乱,熟悉的样貌牵起一点温暖的笑意,怀中抱着期声,转过身来,笑着向他微微点了下头。 玉逍遥看了看青年那与他如出一辙的样貌,又看了看那个与他和玉箫的长相都很相似的少年,一时间,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