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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

这个冬天仿佛来得格外突兀。前几日还是阳光一铺开便浑身暖的夏秋,可不经意间那西北风一起,转眼,便跟来了刺骨的寒冬。凛冽的北风将脸皮撕扯得如刀割一般痛楚,可立于河畔出神的季仲元却好像浑然未觉。他远眺着对岸的旧城墙良久良久,心头五味杂陈,却不知该与何人说,又该怎样说出口。    上一回站在这里时,自己尚意气风发,胸中满是雄心壮志。谁料只短短数月,这古城竟易了帜,而自己也落了个贬职移权的下场。    一场纷争,损兵折将,可自己愣是什么好都没捞着。李元昊,还是你狠,这回我算是认栽了。    那是一场持续了五日五夜的大战,回鹘人倾巢而出,似中了邪般不问是非、只顾玩儿命地一通射砍。而自己作为汉人之将焉有束手就擒之理?既是他们挑衅于前,那自己索性搏命一战,若能侥幸取下甘州城池,比起生擒那羌人而言,这绝是更大的功绩一件了。    只是,这从头开始便是一个圈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自己和回鹘人血染沙场、激战正酣时,在城池另一侧养精蓄锐了好久的李元昊却未费吹灰之力便将这僵持的战局一冲而散。    腹背受敌的回鹘人只得落荒而逃,一路向北,最后许是躲进了险峻的祁连山脉舔舐伤口、休养生息,而自己也终在他们弃城的那一刻明白了先前回鹘人那莫名而起的杀意。    “说!当日究竟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因为……因为……有信来说汉人和羌人会一同来取甘州,而我们也确实看到你们一同出现了……”    颓然落下的银枪只扬起了薄薄一层细沙土,可季仲元心头却轰然涌起了滔天巨浪。    ***    “爹,时辰差不多了……”    不远处,女儿略带沙哑的声音忽地将仲元从沉思中抽离。他别过头去,看着地上摆得整整齐齐的香炉祭品,膝下一软,“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爹你怎么了?莫不是腿又疼了?”    采薇用脏兮兮的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然后急切地向着父亲探过身去,却见仲元摇摇头,用手背轻轻拭去了女儿面上的尘土印,低声道:“爹没事……没事……只是,想起他们,心里头不好受而已……”    浴血激战时的刀枪无眼使仲元染上了腿疾。归府后,他卧床休养了月余,方能颤巍巍地蹒跚行走时,便向昔日的副手范希则提出了想来此祭奠那些刀下亡魂之愿。希则倒未加阻拦,只提醒他路上小心,毕竟形单影只,万一遇上了蛮不讲理的羌人只怕性命有虞。谁料女儿采薇说什么也要和他一块儿来,怎么劝也不听,在家里头亦日日都是红红眼圈儿的模样,可怜见的,让仲元的心渐渐便软了下来。    “爹……采薇也好难受……真的好难受……”忍了数日的少女终在此刻卸下了胸中积郁,她扑入父亲怀中号啕大哭,一边还赌气似的将方才摆好的祭品果物又搅得乱七八糟。    仲元一手轻拍她的背脊,另一手又悄悄地将那些散在外头的果物笼回来重新堆放好。他嘴上一遍又一遍念着“采薇,不哭了”,可是不知不觉间,自个儿的脸上亦早已湿凉一片。    也无怪采薇会如此伤心。作为武将家的孩子,她自小便与这些士卒相熟,互相逗趣,一同成人。虽说自己总唤他们作“靠不住的兵痞子”,可这帮毛头小子对自己这姑娘确是宠爱有加,一个个地都将她捧于掌心,好得胜似亲兄长。    而对自己而来说,他们又何尝不是亲子嗣呢?    袅袅香烟起,片片圆纸自崖上缓缓飘落,寒风卷其四散而去,可终还是殊途同归,堕入了奔腾的河水。    一群旧人的性命才能换来一座城池的新生。    而此番,亦无例外。    ***    “将军,需要将他们抓回来或是赶走吗?”易了主的城墙上,有一人对着河边那两个渺小的身影凝视了许久,以致于身旁的卫兵终忍不住开了口欲一探其意。    “不必了,这二人既无能耐也无恶意,由他们去罢。”许荣仁言语冷淡,掉头离开。他缓步拾级而下,面色如常,可心里头却颇有些懊丧:自己本不该如此大意呢。    才至城下,他便瞧见了一个身着素色衣裙的女子。荣仁知道,那女子是专程为自己而来,因而那探寻的目光与自己的身躯才一交汇,她便展颜绽出了一方甜美的微笑。说也奇怪,这笑意中仿佛含着一阵暖风,不论何时,只要自己凝视片刻,她便能将自己心中的积郁一扫而空。    “将军,我带参汤来了,赶紧趁热喝了吧。”    良岫提了提手中的汤罐子,目中泛着盈盈期切,眸光流转间,是言语述不尽的千娇百媚。荣仁心中一动,抬手便欲抚上她的脸,可四周喧闹的人声忽灌入耳,让他只能生生克制住这热望,顺手轻飘飘地撩开了她脸颊旁那几缕被风吹乱的青丝。    “这么冷的天还劳娘子跑这一趟,荣仁实在心下难安。”说话间,二人已来到屋内。良岫自利落地布着碗碟,而荣仁却只顾定神望着女子上扬的唇角颦尖,望着她神采飞扬的侧颜。    成亲之后,良岫是出落得越发出挑了。自己原只是为她的性情见识所吸引,可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竟是一日胜似一日地着迷。但凡有休憩的片刻,荣仁的脑海中便会浮现出她的一颦一笑,心下陶醉,喜不自禁。而相见时更是觉得眼前这鼻尖动人、这唇吻动人、而这双会说话的杏眼更是无比动人。    许是成亲之前自己都没好意思细细瞧过她几回罢。    每念及成亲之事,荣仁心中总会漫开丝丝缕缕的欠疚。他终究还是未能赶上先前选定的良辰——诚如元昊所料,此役速战速决。大部队是顺利班师了,可自己臂膊上的箭伤却又拖沓了月余,生生地将亲事从夏末拖到了初冬。    寒冷的冬夜里,只要闭上眼,仿佛就能听见万物结冰的声音。    成亲那日,良岫的妆容格外艳丽,艳得仿佛这妆下之人并非那个令荣仁倾心的苏良岫,艳得仿佛在向他人昭示,这许将军的新娘不过是一个世俗的小家碧玉。    而那一日,李元昊亦如约来到将军府,见证了自己这位最亲密伙伴的大日子,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惊雷般的谕令。    “荣仁伴我出生入死多年,战功赫赫,此番又为甘州之役推迟吉日,负伤凯旋。荣仁之心,日月可鉴。故今日我李元昊代羌族同胞予你嘉奖,将新取下的鱼米之乡甘州作为封地,赐予荣仁,只愿长命繁衍,生生不息。”    不曾商讨,无法回旋,许将军转眼便成了许侯爷。他明知苏府中对此颇有微词,可却别无他法,只能带着良岫匆匆奔赴甘州。    倒是良岫三言两语便抚平了他的意:“哥哥生气不过是没来得及捞到些好处,他心里头本来也就只有他自己,我们又何必为此在意?还是爹说得对,离得远了反倒更自在些,不必总听人差遣,做个无虎山中的猴大王也挺不赖的不是?”    是啊,虽是远离了繁华的兴庆府,可自从到了甘州,一切都仿佛变得单纯自在了。外无战局之桎梏,内有娇妻之体恤,每日醒来时鼻息中都是清甜湿润的馨香,而非兴庆府中干燥冷冽的刺痛。如此佳期旷日,明升实谪又何妨呢?    “将军……你总这么瞧我作甚……参汤都凉了……”拾掇完毕的良岫才转过头,就对上了荣仁那热辣辣的目光,她一时含羞,便下意识地垂首侧目。可这一侧目,却不偏不倚地瞧见了一封夹在文书堆中的信函。信函像是被匆忙收起的模样,只露出了边缘的窄窄一角,隐约可见三两个古怪文字。    这文字,莫非是……汉文?    良岫不禁蹙起眉伸过手,将那封信函整个儿从书堆里抽了出来:“将军,这信……是打哪儿来的呀?”    而荣仁却只顾低着头,心满意足地饮着参汤,在良岫说话的间隙,仿佛连眼皮都不曾抬起过一下:“那不过是些城间往来的书信,无甚要紧。”    “对了将军,方才驿站送来了爹的信,信上说良岫的妹妹其桑嫌家里头无人说话,欲来甘州住一段时日,想必不日便会到了。”    话出口得有些突然,可良岫却无暇顾及在此刻提及这样的事儿是否合适宜。那封凭空出现的汉文书信似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女子的心头忽就泛起了层层涟漪。她似欲急于求证些什么,故话音才落,胸中便已起起落落地一通跌宕。而手头的细绢儿早将指尖缠成了茧,她朱唇紧抿,目光久久盘踞于荣仁的身上面上,一边是急切,一边却又讳莫如深,仿佛不愿透漏出任何一线细枝末节。    荣仁搁下汤碗,未加多虑,髭须和嘴唇上还泛着油亮亮的光,便温和地开口道:“也好,甘州不比兴庆府,平日你一人待在府上也怪冷清的,若是多个人作陪也会多上几分家的感觉吧。”    荣仁言语间神色如常,不见半分不自然。而良岫心头那颗令人硌得难受的小石子儿,也随着这柔暖的笑意一并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这就是了。甘州可不同于羌人久居的兴庆府,这儿是新打下的城池,外头不远处便是汉人的领地,城池之间有书函来往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了。自己怎就像个没见识的傻丫头一般,如此一惊一乍呢?    这般想来,良岫便释然了不少。她轻快地向荣仁递去手绢儿,听着他爽朗的笑声和不绝口的称赞,胸中好似绽开了一朵迎春报暖的山茶。    许是这惬意的日子来得太快太突然,总令人觉得有些虚幻,这才无法尽情其中、时不时杯弓蛇影罢。    又说了三五句玩笑话后,良岫便自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带着汤罐儿回府,去置办些其桑住下会用到的物件了。而娘子离去后不过片刻,荣仁却重重地瘫靠于椅背上,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从桌上拾起了那封方才被良岫从书堆中抽出的信,警觉地向门口瞥了一眼,未见有人影至,便飞快地起身将其塞入了墙角那一大堆废弃无用的字纸之间,心想着过两日需得派个人借个腾地儿的由头将其全焚了去才好。    那封信,是新任延州经略范希则送来的。那日季仲元折兵于甘州后,不多时便被汉人的皇帝降了职。作为副手的范希则本应一并惩处,可听闻有人力证他曾劝过经略大人此中有诈、不宜出征,只是季大人未听这谏言,因而才酿成了这场大祸。于是,这范大人便借机揽上了个“智将”的名头,结果非但未被革职,一来一去,反倒替去了季仲元、坐上了新任延州主将之位。    对许荣仁而言,这本并非什么值得挂心的要事,可自收到了那封信之后,他的心底便始终藏着几分不安,只怕身边有人对此起疑。    信中多是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不值一提,而落款之前却有两行不同字迹的蝇头小楷,字字句句皆令荣仁触目惊心。    “季大人云:甘州一别,甚是想念,许将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望箭伤速愈,来日再相交。”    他果然还是发现了,先前那扮作元昊引他们入套的人正是自己。    荣仁担心的并不是什么范大人季大人杀将而来寻怨报仇,毕竟如今甘州守备森严,而待城墙修葺完毕后,这城池便是铜墙铁壁,刀枪难入。至于对岸的延州,经此役后元气大伤,没有三五年,只怕都组不起一支能同自己交手一战的队伍。    真正令他介怀的,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元昊知晓,自己曾在战场上救过敌人的性命。他简直能想象出元昊那居高临下的冷漠神态:“对敌人心软便是对我的背叛!”    这甘州城虽是封给了自己,可城中这些士卒有哪一个会不听元昊的号令?天知道会不会又有谁早已将自己的一言一行全都记在心里,只为在必要时给予一次重击?至于那范希则想必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罢,此番他特意遣人带这封信来,恐怕也不仅仅是为了表达谢意才对。    荣仁将手肘搁于桌面,两指按在太阳穴上缓缓揉转,眉头微皱,双目紧闭。这令人垂涎的甘州城啊,果然是个风口浪尖之地。谨言慎行,切记切记。    可是,方才良岫又为何会忽然在意这封信来呢?她不认得汉字,也不认得元昊,更不会认得城外那劳什子的汉人。    荣仁摇晃着脑袋,仿佛正拼命驱赶着一只旋绕于耳畔的飞虫。恼人的振颤声总挥之不去,简直像早已生根于脑海。    也许,只是单纯的好奇罢。    良久,他睁开双眼,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挺直腰背,倏忽立起,抬腿便向屋外走去。外头的寒风呼啸而起,从侧旁扑面而来,将厚实的长发摔打在脸上,不知是冻还是痛,一时间只觉面如刀割。可是这一刻,许荣仁却顾不得痛意,他大步流星地逆风向前,转眼又攀上了斑驳的旧城墙去。    相信我良岫,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陷入这险境。    而你自己,亦需千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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