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阴云彻底消散之际,地狱崩落了,变成了空荡荡的破壳。
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眺望着远处的居所在烈焰中倾倒,沙石流泻尘泥飞扬的声音中,她发出了沉重叹息,却又像是轻松释然地吁了口气。
她一度无怨无悔地付出,承受非议与屈辱,但到了最后,这个最有资格指责众人的女人却放弃继续诅咒这既不公平亦不美丽的世界。
事实上,坚强而心怀怜悯的她比任何人神都更清楚这世间最深的绝望与悲伤——任何事物都无法抗拒的死亡的命运。
总会有再好的医生也治不好的病,总会有骤然发生的致人死地的意外。
在过往的时间中,她的长笛一直为这些人奏响祈祷的旋律,让他们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最后一次绚烂而快乐地燃烧,再回归于宁静。
女子的眼前有光斑依稀燃起,逐渐在荒芜的土地上描画出复杂的图阵,仿佛是刻录着美索不达米亚地盘的经纬,又像标示着每一个天体的星图般精密的几何图形。
然后,那错综复杂的阵列上的刻度与线条开始运转,淡蓝而透明的帷幕缓缓升起,宛如割开了空间,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景象。
澄澈的星空水淋淋的,皎净的月光挥洒在繁密的枝桠间,被繁茂花树拥绕的老旧的小木屋,窗子透出温暖的火光,清晰可闻的风声中似乎有着平和的笑语,远远地望去,便能知道——正有人守侯在那里,燃着温暖的壁炉,并点亮一盏引航的灯,期盼着家人的归来。
被世人认为是神之国度的迪尔蒙最真实的姿态,不过是一间可称简陋的木屋。
“这天国,还真是平凡啊。”埃雷修基加尔喃喃道,“但是,想不到这扇门直到现在还可以使用…”
那泛着光晕的阵列,正是通往迪尔蒙的门。是遥远的过去埃雷修基加尔出走之后,安努姆刻意为其所设立的。
而此时此刻,女人终于明白,那个对她如长兄与父辈般的少年这一举动并非出于同情或远见,仅仅是单纯地期盼着她有朝一日能回到他们降生的家乡,而无论她犯下何种错误,也会在归来的一刻被原谅。
但那之后呢?她对无辜的人们所做的一切,又由谁来弥补?
埃雷修基加尔猛然想起了过去安努姆对那些尸儡所下活动时限的禁制,实则是将那些手困的灵魂从她手中解放,以及他曾竭力遏止地狱的扩张时煎熬的摸样。
“嘁、这样好像我欠了你人情似的…”酸涩的泪水溢满了女子微红的眼眶,“如果我们这些后辈犯下的过错都由你来背负的话,那像你这种闷声不响的家伙最后又该怎么办呢?”
埃雷修基加尔踌躇着,该不该走进这扇为她而敞开的门,她并不知道,在那之后该怎样面对安努姆,伊诗塔还有坦姆滋,面对那些她曾伤害过的人们。
半晌之后,她还是昂起了头,迈开坚强的步伐向着阵列的中心走去。
等待人的永远是未知,而正因为是未知,才蕴藏了可能性——这是她从吉尔伽美什与恩奇都那里得来的答案。
她曾认为,相较于整个世界人是如此渺小,在不可抗拒的事前人是无力的,悔憾过后,只能够沉湎于过去的美好而谨慎地活下去,但那位乌鲁克的英雄王,非但没有沉沦于绝望,反而在最深暗的地狱中依旧率直地坚守着心中的愿望。
思念而生的愿望升华为信念,信念又在坚持中绽放出光明,如久历火锻的坚金。
这就是他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敢于去逆转命运的勇气的源泉,而这世上本没有永恒的事物,但是——只要还有人铭记,还有人追寻,还有人等待着,那事物也不消弥。
无论生命,还是人的心。
“呵…结果真是我作茧自缚呐。”回望了一眼燃烧中的神殿,女人深褐色的眼睛中流露出惋惜与欣赏,“自大的英雄王啊,是你的话…”
女人由衷地赞叹,“…即使是宿命,也无法将你打倒吧。”
“呃…真是让人感动的烦恼啊…半晌,一个略带着尴尬的清朗嗓音从女子的身后传了出来。
“?!”
埃雷修基加尔慌忙回过身,却发现那里除了丛生的杂草外什么也没有,疑惑地松了口气,“哈…一定是错觉,安努姆他应该不会…”
然而她的讪笑,随着悉悉索索的声音直到那草丛里现出一抹蓬松的黑色后彻底消失了。
“其实你不必说那些的,埃雷…”黑发的少年走出了草丛,眉头也因为喜悦温和地舒展,“总之,一直等你回来呢。再怎么样,也不希望你步上提亚马特的后尘啊。”
“你…!!真、真是小看了你、?!”埃雷修基加尔惊愕地弹了起来,欲图遮掩复杂的心情一时语无伦次起来,眼角抽搐着,短促地说道:“竟然利用身高优势埋伏在我的背后…!!不愧是苍天的阿努!专门来看对手失败后出糗吗?!”
“喂喂!你这么说太伤人啦,对于这个问题他一直很敏感你也知道的吧?”树林中又走出了一名提着灯的蓝发女子,笑吟吟地瞥了眼因她的声援而感激地看着她的安努姆,话锋急转:“毕竟千多年也没长高一星半点的体质不是他的错嘛…噗哈哈哈…这么说起来恩奇都还真应该感谢尼努尔塔,如果在当初创造他的时候没有借那家伙的力量而完全照了你的形象,估计也是一样的‘矮子’吧!”
的确,恩奇都被创造出来时是要求按着安努姆的形象造一个,但却因为由尼努尔塔注入的魔力作为核心,也产生了偏差——体态更为纤长挺拔,身手更加灵活矫健。当然,这都是题外话了。
“…阿鲁鲁!!”安努姆愤慨地咬牙切齿,“你怎么也来了!”
“那是当然的啊,迪尔蒙的基架可是我设立的吧。”
阿鲁鲁一脸坦然道:“自己做的系统怎有不了解的道理,如果出现了魔力波动、轻易就可以确定出位置了。”
说着,她转向了埃雷修基加尔,“说起来,我的主角——百多年前我送你的那幅画作,结局究竟如何,事到如今应该告诉我了吧?”
“……阿鲁鲁,你…”埃雷修基加尔楞了一下,垂下了眼,摸出了那方与双子山门上同样图案的丝帕细细地抚摩着,半晌之后,微笑着叹息道:“不愧负有创造之名的大神,比起我们这种迷惘的人,清醒得多啊…”
曾经,在迪尔蒙所有人都以各自的方式去引导地上的人们向前之时,她以为眼前这沉湎于工艺与创作的蓝发女子只是个随着自己兴趣去行动的任性的家伙。
时至今日,埃雷修基加尔才发现自己彻底的错了——细数下去,阿鲁鲁那些辉煌的创作,皆是建立在这个时代之上的。
也就是说她放弃了身为神所掌握着的超前的知识,不以高于尘世的引导者自居,而是像所有最普通的人一样投入到自己热中的事业中,以平凡的方式竭力去成为垫高文明的基石,激发人们的灵魂轻快自由地闪耀出独有的光彩。
埃雷修基加尔终于明白,这就是为何此前她复仇的决意与恐怖的手段也无法抹煞人们脸上笑容的原因。
即使她建立庞大地狱,在这种光亮之前也显得卑微。
那些受她役使的亡灵所发出的痛苦哀号,或许实则是抗拒的咆哮——只要曾经活过,人们的灵魂就不会甘于沉沦堕落。
会烦躁的四处爬动,是因为即使是在地狱之中双眼全瞎,也会如飞蛾扑火般寻求光明,会吞噬活人的血肉,是因为即使身心早已腐朽,也想要再一次重生在晴空之下。那是生命的本能。
这就是这个如同不断飞转的镜面般混沌的世界中,唯一的永远之物。
“至于那画卷的结局,就在刚才,已经决定了。”
埃雷修基加尔抬起了头,深褐色的眼睛中闪烁着别样的光彩,她的视线越过了阿鲁鲁与安努姆的肩头,落在层林中渐渐清晰的两个身影上,“伊诗塔,还有坦姆滋,无论我曾经对你们做了什么,请原谅我——这一次,我不会再逃避了。”
埃雷修基加尔忐忑而诚恳地望着两人,紧抿着唇。
曾经,因为误会与纠葛她深深地伤害过他们,甚至因妒恨与失落而像丧失了人心的提亚马特一样魔怔地对自己的妹妹施下六十六道恶毒的诅咒。
但是,正因为这一切所为的基质、对妹妹的爱是不变的,所以即使没有可能,也想得到宽恕,就像在卡赫美什的城边与吉尔伽美什的对话所揭示的。
如果那位王都能去追回失去的珍爱,那她也不应该只沉湎于日渐枯萎的记忆。
“埃雷姐…”坦姆滋紧张地吞咽着口水,看了看埃雷修基加尔,又瞥了眼伊诗塔,踌躇着想说些什么,又感到完全插不上话。
“……问题没那么简单。”
阿鲁鲁踌躇了半晌,回望了一眼尼努尔塔,犹豫着开口道:“就在刚才,‘迪尔蒙之根’的体系断裂了…大部分区域的机能都丧失了,似乎是因为地脉的魔力流动被阻断并抽走了。”
“什、什么?!”一旁的坦姆滋惊诧地跳了起来,难以置信地说道:“整个神域的基盘都…这怎么可能?!”
“但的确发生了,”阿鲁鲁叹了口气,颓丧地坐了下来,掏出了一块像是怀表的刻有极精密的美索不达米亚地图的仪器,展示给众人看,“出现问题的地方在尼普尔,而魔力流向的目标区域被改写了,目的地是…什尔帕克。”
指点着表盘上精密的地图,其中有一块闪烁着红光的区域是尼普尔,径直延伸出一条亮度明显比其他线路要强得多的线条直接连向幼发拉底河滨一处小镇。
其上标识着“什尔帕克”的小圆点,不断地发出不详的光芒,什尔帕克,是提亚马特时代就存在的古镇,实际上是诸神为管制幼发拉底的潮汛而设立的重要设施。
“尼普尔…?!那不是恩利尔庇佑的城市吗?”
尼努尔塔愕然,“难道安努姆的担忧成真了?”
神色复杂地咧了咧嘴,长吁了一口气,“喂喂…别开玩笑啊,难道我们的苍天神真是如此不幸?随便担心一下的事都会发生?况且、那家伙这么做又得不到什么好处…”
“很遗憾,你的判断是正确的。”一直沉默不语的安图姆声音轻柔却无比肯定地说道,“恩利尔的话,并不会因为单纯的好处而行动…反过来讲,他可以完全不为利益而行动。这也是我所担心的情况…”
紫色的眸子微眯着,微微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毕竟,他和安努姆之间的纠葛实在是太多了。”
“嘁、都不把话说明白…”
舍马什愤慨地咬碎了一块糕点,“算了,一个偏执狂和一个狡诈恶徒的事情我也不想介入、呃…”
无意间瞥见了墙壁上挂着的很久之前神域众人聚在一起的画像,他鼓胀的腮帮子缓和了下来,懊丧地抓了抓头发,带着些许希望地望向阿鲁鲁,“话说回来,如果供给魔力的基盘回路被阻断了,那么传送阵也是不能用了吧…阿努他要怎么回来?那个…修得好么?”
“不行,完全没办法,因为被掐断的地方在尼普尔,凭我们的话过去也要四五天的时间。”阿鲁鲁无奈地蹙着眉,“能够快速移动的方式…只有恩利尔与安努姆掌握,有类似用途的道具还有提亚马特维玛娜的和你的金车,不过都已经…”
“啊!是啊,要不是恩利尔那个该死的家伙把我金车的火焰熄灭的话,说不定我已经过去揪着安努姆黑亮的小辫子给他拽回来啦!”
舍马什没好气地托着腮嚷嚷着,骤然发现大家投来了异样的目光,脸颊一热眼睛慌忙瞟向了一边,“啧、好歹我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啊!那样看我干吗?!再怎么说…安努姆也…”他垂下了头,渐渐安静下来。
“没有用那个疏远的称呼嘛。”
阿鲁鲁莞尔一笑,看了一眼墙上的画像,释然地说道:“我明白的,舍马什。对于安努姆,我们每个人都是难以割舍…虽然没有一个人明说过,但是——他对于我们来说,是最初依靠并信赖着的人,像兄长,更像父亲,甚至连外界的人都如此认为。”
捋了捋额前的刘海,女子坦然道:“他和安图姆保护并养育我们。陪伴我们玩耍、为我们准备甘美的点心…给了我们这些人本不该拥有的‘童年’。”
她抿了抿唇,水蓝的眸子流露出困惑与忧伤,“但是,他呢?他比我们都要早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他有什么?”
“哼…本王是不太明白,”吉尔伽美什狰狞地眯起了眼,仰望着伫立于夜空之上的少年,愤怒地咆吼道:“但是!仔细想想你那些勾当的手段吧!如果凭你的小把戏就能引导人的未来——最终人们得到的、就是这无边的黑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