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医生站在病人身旁,他知道,就在昨天,眼前这个女孩的妈妈死在了自己的手上。作为一个医生,一个将无数生命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医生,看着病人在自己手中断气是一件相当残忍的事情。 此时看着眼前的女孩高烧不退,无论是愧疚还是同情都让他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用最好的药,尽快把她的烧退下来。” 他忽然转过头对严肃地对身后的护士说道,语气里面透露出资历建立起来的威严。 说完,他又走向了别的病房。 “今天你来得晚了十分钟。” 刚一进门,病床上的女孩就俏皮地看着他说,窗台上的雏菊开得正艳。 庄医生笑笑:“算得这么精细?今天有没有感觉比昨天好一点?” “那当然……你每天都是九点来,从来不迟到,现在是九点十分了,你迟到了十分钟。” 看着眼前顶着一头杀马特的女孩露出调皮的笑容,庄医生心里一抹温柔的情绪飘过,失笑说:“今天有一个女孩,她昨天没有了妈妈,一个人在医院的地板上坐了好久,现在高烧不退……” 说到这里,他不经意间又皱起了眉头,叹了口气。 看到她,庄医生又想起了当初周清在手术室的状态,同样也是车祸,也是关键部位重伤,现在看来,能够在手术台上活下来,已经是万幸。 “她……还好吗?”本来想逗一逗眼前的救命恩人,但听到这样的事情,她的心也突然梗了一下,刚才那种活泼的玩笑状态一下子收了起来。 “还好……只要烧褪下来,就没什么事。只是这么小就没有了妈妈,从她身上的学生证上看,还是个高中的孩子。从她发烧开始就一直在做噩梦,嘴里一直喊着爸爸妈妈,恐怕爸爸也是早就不在了的……” 周清听完,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就顺口问了句:“她在那间病房?” “你们一层楼的,就在走廊尽头的那间。你现在状态好很多,偶尔也可以过去看看她,你们的身世遭遇太像了,女孩子和女孩子又是很好说话的……她昨天本来还有几个朋友,好像很关心她,今天却没有来。” “我待会儿就去看看她。”周清很乖巧地说。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能够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她自己都很惊异。 祈家。 阿姨怀里抱着童童已经睡着,小男孩的脸上还挂着泪珠,阿姨满脸痛心,紧紧地将孩子抱在怀里。 就在今天下午,她像往常一样去学校接童童放学,却在门口看见一个家长和老师起了争执,自习一听才知道:是家长和一个老师起了争执,在争吵的中央,家长们温柔地牵着各自的小孩走过,寒冷的天气下,只有零零星星几个父母有心情站在一旁观看这场闹剧,大多数人的眼光朝这边看看,便走了。 紧接着,就听到了来自一个母亲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和一个老师的眼神的闪躲。 又有几对父母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 紧接着,在那苦苦哭诉的母亲的口中,就爆发出了山洪一般的怒吼:“你们这么对我的孩子,良心被狗吃了!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啊!”她掏出手机想要报警,被随行赶来的幼儿园警卫人员制止住了。 一行一行的校内人员赶来,围住了那位母亲,仿佛是在谈判,好像在示意她不要乱说话,她被隔阂在中间,从人形的夹缝中间往里面看,能看到她潦倒在地上的身影,看起来是那么的无助又无奈。 “没事,孩子感冒了,家长哭闹,我们正在跟家长协商带孩子去医院看病,都散了吧!” 几个家长走了。 剩下的,几乎没有几个人。除了幼儿园的人,还有带着童童的阿姨。 因为童童要去买学校旁边的小棉花糖吃,阿姨就在这里拿着书包,看着他的小手像那小窗口递过几块钱,开心得想要飞起来。 童童是最爱吃棉花糖的,祈乐乐到现在也没搞懂,为什么他们姐弟的爱好相差这么大。 “你们这是性侵儿童!你们这是犯罪!强盗!畜生!……” 人群中那家长的声音突然爆裂,几声心碎的呐喊声随之传来,伴随这呐喊声,那本来就被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圈子又小了一圈,说话声、劝解声、警告声隐隐约约传来,人群没有了刚才的平静,开始慢慢骚动起来。 孩子的哭声传来。 一个女人,像是老师,抱起孩子去了旁边的小卖部,就在童童买棉花糖的地方,买了两个几个颜色不一的小糖,半哄着旁边的孩子。孩子的哭声立即停止了下来。 门卫的地方,人群还没有散去,只不过母亲的哭声越来越小,孩子脸上的泪痕已经在寒风里被风干,只留下几行清晰可见的泪渍,眼睛一直看着手里的糖,刚才还呜呜哭叫的小脸蛋却笑了起来。 棉花糖终于做好,阿姨看着童童拿着白白净净甜甜蜜蜜的糖开开心心地朝她走了过来。 “阿姨?”童童睁着天真的眼睛抬头望着阿姨。 “嗯?童童今天在学校都做了什么呀?”阿姨低下头,一脸温和看着眼下的小男孩问道。 “阿姨,刚才哭的那个小朋友,是我们班上的亮亮。” 阿姨拉着童童的手骤然颤抖了一下,脸上还是挂着往常的微笑,声音还是和平常一样温柔:“哦……是这样呀,那童童知道亮亮为什么哭吗?” “我不知道,亮亮没有跟我说话,郑老师今天好凶,亮亮想跟我说话,她就瞪了亮亮一眼,我也不敢说话了。” 阿姨心里又硌了一下,想起平时那个笑起来温和如春风的郑老师,又联想到刚才她的样子,虽然脸一直背对着她,但好歹也能感觉出气氛不对。 但从刚才那位母亲爆发出来的一席嘶喊里面,阿姨心里起了疙瘩。 在祈家做了这么多年的阿姨,在照顾孩子方面她接受过专门的培训,对一些事物的接触尤其敏感,比如“孩子,性侵”二字,刚才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她心里慌了一下,但当她知道这个男孩就在童童所在班级的时候,她的心简直喘不过气来。 她回到家,仔仔细细问了问童童每天在学校里面做的事情,开始童童不肯说,但是童童越不肯说,阿姨就越怀疑。最终,在阿姨的再三追问之下,一向乖巧的童童才说出了每天在学校做什么。 阿姨心底的湖水,就彻底沉了下去。一股无比自责的心,被硌碎了。越想越害怕。 她给甄因打电话,但她好像有什么急事,一直没有接电话,好在阿姨也都习惯了。她又给祈乐乐打电话,电话也一直没有人接听,于是她只好给程梓昊打了电话,所幸的是,终于打通了。她大概说了一下情况,阿姨是个很认眼缘的人,早已经把程梓昊当成了自家人,也再三叮嘱这件事不要声张。 一听说了事态的严重性,程梓昊看了看对面房间中的祈乐乐,脸上满是担心,但从现在情势来看,这件事只有他去处理,他也相信花儿和林瑛的人品,但事关孩子的隐私,程梓昊还是不愿意声张。 程梓昊走后不久,花儿和林瑛就准备去医院看看,虽然他们都理解乐乐的心情,但她已经一个人在地上呆呆地坐了好几个小时,这样下去人肯定是不行的,他们想过去看看,将她挪到床上的去休息。 但是人还没有跨出门,床上就响起了手机铃声。是程梓昊的手机。 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口的花儿跑过去接起了电话。 没想到是莎莎姐打来的。 花儿和林瑛虽然没有程梓昊熟悉,但大家也都见过面,互相认识,也不算陌生,此时听到莎莎姐那边传来的消息,才明白为什么从乐乐一进手术室就再也没有看见过莎莎姐, 但从现在看来,莎莎姐才是他们中间最清醒最坚强的那个人。 祈乐乐躺在病床上,脸上还有些发烫,但手术后高烧已经不再继续增长,而是慢慢地退了下来,护士心里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放心了下来。 见惯了太多的生生死死,却仍旧不希望任何一个挣扎在死亡与痛苦边线上的人真正受到伤害,尽管那些事情都不是她一个普通人能说了算的。 看着床上躺着的女孩,神态很是平和,睫毛如翼,双眼皮分明,嘴唇饱满,虽然此时肤色苍白,但一看就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 护士禁不住用手去捂了捂床边的被沿。 而这一切,都被门口的另一个女孩尽收眼底。 她的手上抱着一小盆盛开的雏菊,颜色很是显眼,在这萧瑟的走廊上显得尤其的生机勃勃,仿佛在提示这肃杀的冬天还有生命的存在。她也穿着和床上女孩一样的病号服,头上的杀马特造型与脸上平和的神态看起来即极为不搭。 她已经在门口处站了许久,看着床上那女孩的面貌,正站在那里发怔痴呆。 她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过,庄医生说的那个很惨的女孩,会是祈乐乐。在她的眼里,从小到大,祈乐乐都是幸福的化身,是温暖的象征符号,是任性的源泉,她一直都认为祈乐乐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小时候有爸爸作依仗,长大了又有那么多的男孩子喜欢她,追求她,好像全天下的好东西都给了她。 可是,眼前的事实告诉她,这真的是乐乐;医院的调查情况告诉她,乐乐现在真的是一个孤儿了,一个比她还要惨的孤儿,一个得到过全天下最幸福的爱又接连失去的孤儿。 “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呢?快进来吧。” 这么久的时间相处下来,护士对周青已经很熟悉,此时一回过头看见她站在门口,招呼她进去。 她走了进去,将手上的雏菊放在了不远处的窗台上,那里一抬头睁眼就能看见,很是花团锦簇。然后,她朝护士笑了笑,又转身走出了房间。 她不是应该高兴吗?她的心里终于满足了不是吗?终于平衡了不是吗?如果祈珊珊看到祈乐乐这个样子,只怕会更加开心。 可是,自己却是真的开心不起来,不但不开心,还很难过,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乐乐,曾经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是她自己的贪心和嫉妒心,毁了这一切,他们互相折磨,互相伤害,也互相心疼。 她抬头望着走廊上的天花板,但眼泪却很不听使唤地一行行流了下来。路过的护士看几眼这个泪流满面的小女孩,以为她又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祈家。 童童还在一旁开心地玩着积木,稚嫩可爱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忧伤的痕迹,这大概就是小孩吧,做小孩真好,不是吗? 可是一旁的阿姨,眼泪却流了出,不断地用身旁的纸巾擦拭着,尽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音。 在她的对面,程梓昊坐在那里,脸上挂满了担忧、痛心与愤怒。 “畜生!” 他将手机一把扔在沙发上,双头抱着头,脸上悲愤不已。 “那个家长,和那个叫亮亮的孩子,只怕明天是不会来上学的了。都怪我……都怪我……” 阿姨越想越伤心,越自责,手一直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激动地不能自已,甚至忘了旁边还在玩积木的童童。 “阿姨……你怎么了?” 童童抱着一只还没有组装完的小飞机,一脸童真地走过来看着脸上还挂着泪珠的阿姨。 “没事没事,阿姨滴了眼药水,所以眼睛里会流水,一会儿就好了……童童去里面屋子里玩儿,阿姨想休息一会儿。” 童童乖乖地进去了。 “这个幼儿园,是铁定不能再去的了。” 程梓昊没有说话,脸沉得铁青。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句话:“童童马上转幼儿园,但咱们这亏,也不能白吃。” 说完他想到祈乐乐那张苍白呆滞的脸,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件事情先不要和乐乐说,我来处理。” 听完,阿姨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从她来祈家开始,这里的从盛到衰,从人丁兴旺到家破人亡,这一路走来,她是亲眼看见的,祈家待她又从来都很好,她也早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家,又怎么能不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