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会后,刘佳上楼来找齐远。 门虚掩着,她敲了两下。 里面应声,推开进来后,她将本次商场进度会议的资料一股脑放他办公桌上。 齐远从电脑上挪开视线,顺手抽出一沓翻看,“会议精神是什么?” 刘佳笑着说:“中庭加两颗柱子。” 齐远抬眼,没有显得吃惊,看来一切在意料之中,“没闹起来?” 刘佳知道他说的是那几个小年轻,淡淡一笑:“习惯了。” 齐远笑起来,“他们的设计没得说,前天拿给我看的时候,我挺震撼的,讲真,加两个柱子把整体的美都破坏了。” 刘佳点头,表示同意:“确实。” “所以,我们研究了半夜,也是想最大限度地去还原他们的设计,可是经过各种计算,以我们目前的条件,没办法做到。”她说着,一脸的遗憾。 太多美的东西只能留在图纸上。 她想起留学刚回国内,和建筑师打交道,经常上演让人哭笑不得的戏码。 建筑师说自己的设计没问题,结构师说你的设计根本造不出来。 建筑师呛你水平不够,结构师说是你没有结构概念。 建筑师说你束手束脚,结构师回一句:让女娲来做你的搭档吧,爷不伺候了! 有一次,她出差见到自己曾经的导师,说起国内的情况,她问老师:“国外的状况是不是好很多?建筑师在设计上更自由一些?” 导师微微一笑,白胡子翘起来,他当时说的话,刘佳现在都记忆犹新。 导师幽幽地说:“在国外,结构师经常威胁建筑师的一句话就是:要不要我给你做个从天上挂下来的钩子?” 看来,建筑和结构还真是天生的欢喜冤家。 从那次谈话之后,她在面对和建筑师的矛盾时,整个人就淡定多了。 刘佳继续说:“不过,你还别说,这次招进来的这几个小屁孩儿还真有两把刷子。” 齐远赞同:“水准很高。” “不过,跟你比就差多了。”刘佳笑着说。 当时,设计院刚签了一个体育场的项目,那会儿,齐远进设计院还没半个月。 院领导也就抱着考察的态度,想试试他们这批新来建筑师的水平,结果,齐远脱颖而出,两天便交出了漂亮的成绩单。 跟他搭档的结构师正是刘佳,开会时,她也提出了一些结构上的不可能。 谁知,齐远有备而来,当场就说出了解决办法,一众与会人员目瞪口呆。 这样也可以? 研究过后,得出的结论是: 当然可以! 一个把建筑和结构一锅端的人,在设计的道路上像开了挂。 ……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在齐远面前,刘佳这个专业的结构师除了赏识还是赏识。 齐远拿着会议资料,看得认真,刘佳敲敲他桌子,“你妈来了,你知道吗?” 齐远头也没抬,“嗯。”知道。 刘佳也是前两年才知道齐远和老领导的这层关系,之前,院里举行过一次表彰大会,她见到自己已经退休的老领导。 当时,齐远在整个建筑行业里已经名声大噪。 这个时候,说清这层关系,只是寻常唠家常。 要放在齐远刚回国那会儿摆明关系,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后来,齐妈跟她讲,齐远进设计院,是背着她和老齐的,言语里,淡淡的忧伤。 刘佳没有深问。 母庸质疑,齐远是个有主见且独立的主儿。 人家的妈是自己老领导,现在自己又是人家的直属领导,这里,除了同事关系,更多了份儿额外的亲切感。 刘佳征求他意见:“下班后,我想跟老领导吃个饭,一起吧?” 齐远回答:“好啊。” —— 从饭店出来,雪已经停了,寒风刺骨。 刘佳扶着齐妈:“小心滑。” 齐远去停车场取车,两人站在饭店门口一边等,一边聊天。 齐妈开口道:“佳佳,我问你一事儿,”她没退休时,总是以“佳佳”称呼她,刘佳被她亲切地叫了几年,退休后,齐妈还是一如从前,亲切地唤她“佳佳”。 齐妈说话的声音很低,刘佳凑近她,齐妈继续说:“齐远有女朋友了吗?” 刘佳愣了愣,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刘佳也很纳闷,像齐远这样的青年才俊,为什么一直没谈女朋友,一开始,她想大概是刚毕业心无杂念,注意力在事业上吧。 可如今,工作上已经做出如此大的成绩了,他还是孑然一人。 她和齐妈私下里也提到过这个事情,齐妈多次嘱咐她帮齐远张罗张罗。 得令后的刘佳也试着去为他介绍,可齐远只要一觉察到她话题的方向往这边转,就各种借口岔开话题。 刘佳想,以他的聪明怎会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他故意岔开话题,就是在不露声色地拒绝。 之所以没有挑明来拒绝,也是在顾她的面子,导致刘佳现在从不在他面前提这茬子事儿。 齐妈缓缓地摇头。 刘佳看她不相信,语气又坚定了一层:“没有,我在设计院没有发现任何的蛛丝马迹。” 齐妈没有接她的话,刘佳笑道:“真没有,您儿子,您还不了解么,一门心思全扑在工作上。” 齐妈慢慢开口:“对我这个儿子,很多时候,我还真不了解也猜不透……”他要是没谈女朋友,那办公室那位是谁?两人举止都恁地亲昵了,可见关系非比寻常。 不过,为什么自家儿子从没向自己透露过风声呢? ……这孩子,真让人捉摸不透。 恰巧齐远取车回来。 两人停止了谈话。 刘佳跟齐妈道再见,自己今晚还有一个长长的班要加,要留宿设计院了。 “快回去吧,外边冷。”齐妈朝她摆手。 刘佳:“嗯。” 齐远摇下车窗:“佳姐再见。” “路滑,注意安全。” 告别后,齐远在下个路口拐弯,车子缓慢往父母家的方向驶去。 齐远透过镜子看后座的齐妈,她正在看外面的夜景,这跟他预想中的有出入,他以为她一寻到机会便会问他办公室的事,现在她不动声色,齐远倒是有点儿意外。 关于赵竹影,他没想过要瞒自己父母。 只是现在条件还不成熟,他想多陪陪她,让她像以前那样完全接纳自己。 等时机成熟了,他会让父母见见她,像所有谈恋爱的男女一样见家长。 齐远想到她见家长,心里一阵欢喜,赵竹影的脸估计又有的红了。 一想到她番茄红的脸,他嘴角便勾起笑。 那模样真可口。 天寒的雪夜,好几处道路被封了,他绕了几圈才又回到主路上来。 齐妈给老齐打电话,吩咐他准备宵夜的事,两人在电话里说了几分钟,加多少水,糖在橱柜第二格,然后,把齐远屋里的桌子再擦一遍,还有鱼缸里的鱼,今天是不是忘喂了…… 齐远听她对爸爸絮叨,想起外公外婆,又想到自己和赵竹影以后也会如此老夫老妻,他心口淌过阵阵暖意。 等齐妈挂了电话,他开口,“你怎么不问我办公室的事?” 他原想,倘若她主动问起了,他就一五一十地说。 即便她没问起,他也会主动交代,因为他从没想过要瞒他们。 齐妈答道:“是不是很惊讶,你妈这么沉得住气?” 齐远笑笑:“有点儿。” 齐妈说:“我打算回到家,跟老齐一块儿审你呢。” 齐远又笑:好吧。 到家后,老齐刚好把齐妈布置的各项任务完成,正躺沙发上看新闻呢。 齐妈把提包挂起来,转脸对老齐说:“快起来,开会了。” 老齐扶了扶眼镜,说:“主题是什么?” 这辈子,工作的二分之一时间全在各种会议上度过。 齐妈坐到他对面的位置,说:“关于你儿子的。” 齐远脱了大衣,挂在衣架上,走过来坐下。 上次说要陪老齐买砚台的,结果也没达成老人的心愿,内心一直愧疚,于是,他主动开口:“明天,我陪你去买个砚台。” 老齐笑起来,儿子还惦记着砚台的事儿,他觉得宽慰:“等得闲了吧,你工作那么忙。” 他自己也是干设计出身的,对平日里加班加点再了解不过了。 齐远笑说:“明天上午有空。” 老齐点头同意:“好。” 齐妈拿起遥控器,把电视调成静音。 老齐不乐意了,“你别呀,正讲叙利亚的战火呢。”他起身去拿遥控器,最爱看的国际新闻,此刻播音员只张嘴不发声。 齐妈把遥控器握在手心,“叙利亚的战火烧不到咱们家。” 老齐皱眉:“了解一下国际形势嘛。” 齐妈干脆关掉电视,说:“你现在最应该了解的是咱家的形势。” 老齐不解:“咱家啥形势啊?” 齐妈说:“你儿子。” 对于儿子的终身大事,她表面上显得相当开明,别人问起,便说孩子的事情还是交给孩子自己来处理,可她心里早就火急火燎了。 只今年一年,这家属大院里,光满月酒随份子钱都出了八份。 八份呀!不过让她着急的不是礼钱往来的问题,让她上火的是齐远至今没有女朋友! 她为了这事儿,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反观老齐,状态就好太多了。 自打退休后的焦躁症差不多好了之后,不说吃嘛嘛香、头碰枕头就响呼噜声吧,反正从来没有为齐远的事忧心过。 老齐经常开导她:“犯不着。” 他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让齐妈气不打一处来。 今晚,她和齐远进门,她言语里的指向非常明显,就是要好好谈谈齐远的事。 老齐不知道是装傻还是真糊涂,一直拿砚台和叙利亚的事纠缠不清。 她心里有火,可一想到下午在办公室撞见齐远和一女孩儿亲热,她又满心欢喜,于是,对老齐的容忍指数也就上升了好几格。 她想直接问齐远和那女孩儿怎么回事,但一下子又不知道如何张嘴。 这些年,她自忖和齐远的关系已经融洽了许多,虽没亲近到像普通母子那样坐下唠家常。 可是,比起刚把他从景陵接过来那会儿,强太多了。 她正纠结着怎么张嘴时,旁边的一直安静的齐远率先开了口。 “爸,我谈了个女朋友,她叫赵竹影。” 老齐震惊了。 他关心叙利亚战事的心一下子被清退了。 眼睛看向自家儿子,过了一会儿,拍他肩膀笑起来,“出息了啊儿子。” 齐远挠挠头,也笑起来。 老齐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笑,十分腼腆。 想当初,把他从景陵带过来时,他看他俩的眼神都是冷的,带着防备和敌意。 齐妈嘴里重复着“赵竹影”这个名字,怎么念都觉得耳熟。 齐远看她若有所思,解释道:“高考后,我就是为了她才不愿意跟你们回来的。” 一旁的老齐想起来了,去景陵接他那天,他把自己锁在屋里,外婆说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 外公跟他们讲了赵竹影的事情,他和齐妈听了,也没有放在心上,小孩子家家懂什么爱情,一时难过,过段时间就忘了。 齐远跟他们回来之后,对谁都不理不睬。 他和齐妈一直觉得,他淡漠疏离的个性是由于他们当初不把留他在身边照顾造成的,这些年,他在跟他们较真。 现在想想,不全然是这样的,可以说他俩的原因只占了极小的一部分,这中间起关键作用的是这个叫赵竹影的女孩儿。 他俩真是低估了齐远对她的感情。 齐远跟父母讲了赵竹影的事情,两人一阵唏嘘。 老齐问:“她爸爸的案子结了吗?” 齐远回答:“没有。” 老齐:“哦,”他用手扶了扶眼镜,“如果跟那边能联系上的话,最好还是问一问,若案子还没结,就不要回去。” 齐远点头,还是爸爸想得周到,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一层,他感激地看老齐,两人会心一笑。 齐妈没有他俩的风轻云淡。 本来欢心的事情,背后却有这么个惊人的秘密隐藏着,她不由得忐忑起来。 齐远恰好起身去阳台接电话。 老齐知她意,拍拍她肩膀,说:“谁的缘分在哪里,早就注定好了,逃也逃不了。” 齐妈和他对视,长舒一口气,她刚想张嘴说什么,老齐接着道:“是你的,躲不掉;不是你的,追不来,这是孩子命里的劫数,随他们去。” 齐妈坐在沙发上,认真思考老齐的话。 别看这老头成天事不关己的,思想觉悟倒挺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