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夜凉如水，芙蓉似霞，草浪在风中微微起伏，如斯的美景与美人，相映成趣，若是寻常时候见到这般惊艳的场景，文人骚客定是要诗兴大发，可在这种情况下，却绝对没有人会产生想去欣赏的兴致。　　　　我来到他的身边，他戴着高高的白色帽子，一头长发如墨笔精心地勾画，在胜雪白衣的衬托下更显漆黑，光是凭背影，就能看出是个俊雅的公子。　　　　这正是地府的勾魂使者——白无常。　　　　我最近也变得像惊弓之鸟了，总是时不时地联想到稀奇古怪的东西，然后自己吓自己。按理说，只要感受到背后有阴风袭来，就该猜到是黑白无常。　　　　这个池塘因为恰好处在马路边，所以池塘沿便也用水泥修了修，又放了大小不等的石头在旁边，很适合夜晚无事的时候来此垂钓，人坐在光滑的石头上，拿出鱼竿放线下去，路旁小孩子嬉闹地跑过去，看到有人在这里，就会放慢脚步。　　　　这里是那些喜欢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白无常脊背挺直坐在马路边上，长发披散，铺了身后的平整马路，迤逦地像海藻。那白如金纸的手中握着一根细长的竹竿，竹竿一头有一根细细的鱼线垂至水面。　　　　路旁的路灯亮了几分，一团光从我们头顶打下来，我走到他身边，就走进了那个白亮的光圈里。　　　　鱼线很细，我顺着鱼线往下看，这个池塘没有种任何的荷花，水面平静，风拂过，半点涟漪都泛不起来。路旁灯光越来越明亮，可光照到的水中却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像是一团浓稠的墨在水里晕开。　　　　我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微微仰头看向我，嘴角微扬，无声地笑了下，然后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做噤声的手势。他的手很白，是那种没有血色的白，像死人的手。　　　　这是在地府待久了的职业病。　　　　我满脸疑惑，不懂他在做什么，莫非是地狱休假了，所以他来这里放松放松？　　　　黑白无常是双生子，因为在地狱当差当久了，所以两人都忘了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于是两人都自称是对方的哥哥，死活不肯做小，傲娇的要命。　　　　但我猜测，应该是他们俩本来就分不清谁大谁小，所以才争论到现在。他们俩通过很多种办法来决出谁是大。　　　　用得最多次的是看谁一晚上勾的魂最多。但他们俩比了几百年，谁也没服过谁，　　　　黑无常性格内敛，白无常没有黑无常那么冷艳，说话好说一些，行为方式比之黑无常独特很多。　　　　可……就算他的行为方式再独特，也不能独特到晚上不去勾魂，而在这里学人类钓鱼了吧。　　　　我定睛看着平静的水面，忽觉里面是不是有一道屏障阻挡视线，便将妖力聚在眼睛上好让自己看清楚水里有什么，墨色之下的水底，淤泥沉淀，几尾黑色的鱼摆动尾巴飘过，悄无声息，那条鱼线落入水底，不见鱼钩。我顺着那条细长的鱼线看去，发现那鱼线深入了淤泥里。　　　　不是在钓鱼。　　　　我瞥了一眼聚精会神的他，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这是他的领域，他在这里做事，没有做完便不会解开，我想出去就要把这道领域给打碎，倒不是做不到，只是为了出去而得罪一个勾魂使者，不是明智的选择。　　　　况且，我和他关系还可以。他既然能让我进来，应该是有些事想对我说。　　　　就在我出神想事情的时候，几尾游鱼来到了他的鱼线旁，绕着那根鱼线转圈圈，就在这时，他的鱼线动了动，他嘴角一弯，唇畔溢出一抹笑，手发力毫不犹豫地将鱼竿往上一挑，破水之声哗啦，水花四溅，游鱼溃逃。　　　　那些水珠飞溅到我这边，我手一挥，把溅过来的水珠挡了回去，水面很快归于平静。　　　　几乎一瞬间的事，鱼线尽头的鱼钩钓着一只水淋淋的野鬼从水里飞了出来，以华丽的抛物线落在马路上，鱼线深入了他的嘴里。　　　　那野鬼在地上滚了几圈，才消停了下来。　　　　我起身，走了过去，端详着这只从池塘水底突然冒出来的野鬼。　　　　白亮的灯光下，野鬼躺在马路上，看样貌勉强分得清是个男的。他浑身湿漉，躺下的地方很快就被他身上滴出来的水浸湿。　　　　一条舌头垂在嘴外，鲜红的舌头已经烂了一半，脖子上有一条深深的勒横，仿佛那条勒断他脖子的绳子还在他脖子上一样。正是因为他脖子上的勒横，使得他呼吸困难，眼珠子暴突出来，只剩眼白，他的喉咙还发出“咯咯”的声音。　　　　这是一只吊死鬼。　　　　怎么感觉，像我在夏师傅车里见到的那只青面獠牙的恶鬼？　　　　虽死法不同，但身上都是湿的。　　　　这世上除了水鬼之外，别的鬼身上都不会像这只鬼一样浑身湿透，这只鬼，在水里浸泡了多久？　　　　我转身，看向了身后平滑如镜的水塘，也许，夏师傅车上的那只恶鬼，也是从这水塘里上来的。　　　　寂静的夜幕里，忽然诡异了起来，像是无尽的深渊，那水塘水面一片黝黑，仿佛某只恶鬼没有眼白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白无常见到这种丑陋的野鬼，面色不改，眉毛都不皱一下，对这种鬼魂早就习以为常。他动作利落的拿出锁魂链，上前去拔出野鬼口中咬着的鱼钩，野鬼哀嚎一声，他速度不减，把锁魂链打开，拴住野鬼的脖子。　　　　这只鬼本来还想挣扎着逃跑，但他在水里待得太久，动作早已迟钝，根本敌不过锁魂链的强大，只能任由双手被锁魂链拴住。锁魂链作用发动，不过片刻，就安抚了他躁动的情绪，这只野鬼变得像小兔子一样乖顺，然后轻声哀嚎，以求博得白无常的同情。　　　　孤魂野鬼本也是人，只因死后魂魄内集聚了戾气和怨气，才变得凶恶，锁魂链会慢慢地把体内的戾气怨气压制住，待得他们体内的戾气和怨气消失，恢复神智，就可重新轮回转世。　　　　白无常见此便也没为难他，能配合他工作的，他不至于去使绊子，他们做鬼差的，还是很大方的。　　　　他拿出自己身上斜挎着的白色布袋，将带了锁魂链的野鬼装到自己随身带着的布袋里，布袋并不大，方方正正，看起来就像人类的书包大小，那么大一只野鬼装进去也不见鼓鼓囊囊，干瘪地像一张白纸，里面的空间，应该很大。　　　　他继续拿着鱼竿，在鱼钩上放了一样什么东西，就将鱼线轻轻抛入水里，又继续他的钓鬼。　　　　黑夜凉凉，孤寂无声，无常垂钓，恶鬼上钩，这样的场景若是被普通人看到了，估计会两眼一黑，直接倒地。　　　　好在普通人经过并不会看见他，这里是他的领域，虽然还是与现实世界连通，但路过的时候并不会察觉到我们，只不过经过这里的时候背后会凉飕飕的而已。　　　　我现在忽然有点明白了白无常为什么要让我进入他的领域里，他们自身自带一道领域，除了他们想让人看见的时候，不然就算从他的身边经过，也不可能会察觉出来。　　　　他让我过来目睹从水底钓上来的野鬼，应该是黑无常和他说了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夏师傅车里那只浑身湿漉的青面恶鬼，是他的兄弟黑无常捉走的。　　　　只是我很好奇，他不能下去直接抓吗，为什么要搞那么麻烦，用鱼线钓，用时慢，效率也不高。　　　　“这个必须要一个一个地钓上来？”　　　　他目光从水面上移过来，眉梢微微一挑，长眉斜飞入鬓，眼中似有清光一现，笑道：“你说呢。”　　　　“你不是做勾魂的差事吗？怎么来这里钓孤魂野鬼了，换部门了？”我越发觉得稀奇，在他身旁重新坐了下来。　　　　一挨近他，就能感受到身边的温度骤然下降，连空气都变得阴冷，可能比待在寒冬腊月的地方还要糟糕。好在我是个身体强悍的妖怪，不用畏惧这种阴气。　　　　他没阻止我过来，将目光转移到水面上。　　　　“我也想换部门呐，可惜阎王不让我换。说的好听是勾魂使者，可除了勾魂之外什么都要干，好不容易盼来的休息日，就被叫过来当苦力。”他道。　　　　黑白无常因为做的是勾魂索命的事，所以不管是妖怪还是人，都觉得他们是很可怕的存在，再加上他们身上独有的阴气，就更加让人敬而远之。　　　　可实际上，他们俩还是挺好说话的，我有次碰见了他们勾魂，不小心被他们发现了，本以为是场恶斗，就学着九戒的样子先跟人家和煦地打声招呼，以便让他们放松警惕，谁想他们竟也回了我个招呼。　　　　就跟白天的时候见到熟人，然后随口说了一句早上好。　　　　他们说完也不多待，又去勾下一个人的魂。　　　　后来遇到了几次，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就和他们多说了几句，到了现在，也能像在路上遇到一个认识的人，偶尔寒暄几句。　　　　我看着鱼线落下的地方，鱼钩仍然深入淤泥之中，看白无常刚刚放下的鱼线长度，应该在水底最深处。　　　　“所以，你这是……”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盯着没有半分波纹的水面：“加班。”　　　　我对他报以同情的目光：“如果哪天我成仙了……”　　　　“不需要，地府待遇还不错，我喜欢在人间逛。”　　　　“我还没说完，你怎么就知道我要让你转天上去当差。”　　　　“难道一般不都是这样的展开？”他错愕。　　　　“如果我成仙，我一定不要去地府当差。”我道。　　　　“……”他对我翻了个白眼，“你很闲吗？很闲的话来帮我。”　　　　他说的毫不客气。　　　　我摆摆手：“我今晚有事。”　　　　“你也是去找那件宝贝？”白无常挑眉，眼中带着些许玩味，他的脸苍白如纸，眉目如画，浑身上下只有头发眉毛眼睛是黑的，看起来有种病态的柔弱之美。